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我见人间多妩媚TXT下载我见人间多妩媚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见人间多妩媚全文阅读

作者:明月如君     我见人间多妩媚txt下载     我见人间多妩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我见人间多妩媚全文阅读

作品声明

    各位读者好,作品的公众章节已经大致修订完毕,本书会继续往下更新,至于VIP章节,等作品完结后再做修改,文中有很多因为本人停更时间太久忘记情节造成冲突的地方、设定或者错别字。或者一些比较重复啰嗦的地方,到时候也会一起修改,如果因此给大家带来阅读上的不便或者产生阅读疲劳,在此致歉。

第一章 他从春光里来

    桃风杏雨,草地莺天。

    九十年代的山村,天空一蓝如洗。

    三月的阳光把高旁村照得光彩夺目,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苍莽的十万大山之中。

    吴群知道自己村子坐落的这个地方叫十万大山,还是从刚刚来村子里支教的任老师那里听说的。任老师准备到村子的那天中午,吃完饭的村民就把村头晒谷子的坪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讨论新来的老师。

    “周大拐,你说这新来的老师是男是女?”

    被叫做周大拐的中年汉子抽了一口卷烟,吸进嘴里留恋了一会,慢慢的吐了出来,然后才老神在在的接话。

    “听说这次的老师是县教育局联系上的,身份肯定不简单,说不定是哪个大城市过来的,但咱这啥地方啊?单身汉都比咱村的母牛多,姑娘家家的,哪敢来我们这穷山沟,要我说这新老师啊,九成九是个男娃儿。”

    说罢弹了弹手里的卷烟,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周大拐那可是出村子去过城市打工的人,见多识广,他的话,除了村公所那几个干部,几乎就等于盖棺定论,旁边几个单身汉听他这么一说,眼神都暗淡了不少。

    等了小半天,终于听见手扶拖拉机的响声隐约从山腰的茶树地里传来,众村民伸着脖子翘首以待。估摸过了半小时,就看见老谷子蹬着凉鞋驾驶着他的宝贝,颠簸着爬到了谷子坪,车斗里立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贴合在一块,双手紧紧地抓着身前的立杆,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杨林嫂奶着娃儿挤到了跟前,见是个小伙子,眼神一亮,来回走了几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啧啧有声。

    “这就是城里来的娃儿啊?长的这么俊俏不说,瞧这细皮嫩肉的,比我的胸脯还白咧!”。

    “哎哟杨林嫂,瞧您这五大三粗的,你家男人都瘦成啥样了?这小伙子豆芽似的,你可别把人折腾坏咯!”

    有人怪叫了一声,惹得旁边几个男人流氓似的吹了几声口哨。杨林嫂眼一横,正待答话,边上的梁腾瞪了她一眼挥手赶人

    “你赶紧一边去!也不看看这娃儿奶里奶气的,一看就是个雏儿,你们要把人吓跑了,村子里再上哪找老师去?”

    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任进学身边准备把人从车斗里扶下来,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对任进学表达着欢迎。

    “您好!您就是新来的任老师吧?我是这里的村书记,我代表高旁村的父老乡亲欢迎您的到来。”

    听见梁腾的话,任进学稍微振作了一下自己的精神,抬头刚准备说话,表示自己听得懂村里的语言。不经意间却瞄到了摊开上衣奶娃儿的杨林嫂,那白花花肉颤颤的一大片晃得任进学睁不开眼睛,鲜红的血色瞬间从任进学脖子上涌起,一直蔓延到了耳根,思考好的话直接飞出了脑海,哆嗦着想从车斗上下来。梁腾一看这架势,心里反而踏实了下来,绷着脸皮把人给扶了下来,指挥着几个庄稼汉提着行李向村头的一座房子走去。

    “任老师,村里条件不好,我们村公所商量了一下,把新建的小砖房给您让出来住了,您委屈一阵子,等有了条件,再给您换,”

    梁腾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任进学通红的耳根,绷不住笑了一下,任进学听见这笑声,耳朵简直要滴下血来,道了一声没事谢谢,胡乱抓了一个行李箱逃也似的钻进了屋子。

    “任老师,你行李还没拿完咧!”

    “放门口吧,我等下来拿。”

    屋里传出任进学飘忽不定的声音。

    几个庄稼汉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梁腾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忍着笑意严肃,一下自己的态度,低声说道:

    “我说够了啊,他虽然是外来人,不过看他不敢盯着杨林嫂奶娃的样子,也是个老实人,何况他是村里这些年来第一个支教老师,还是从大城市来的。我们这些庄稼汉,出门最远就是去镇里买个年货,连绵不绝的大山把我们锁在了这里,祖祖辈辈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是头破血流的回来,为什么?因为我们没文化。世界很大,也很精彩,但更残酷。如果你们不想自己的后代跟着你们放牛耕田,那就听我说一句,善待这位新来的老师。”

    “放牛耕田有啥不好?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自从在这里扎下根,也没见饿死谁,扛起天灾人祸的不是这个新来的读书人,是我们的肩膀,照我说……”

    “够了!”

    梁腾忍不住吼了一声,把手里的卷烟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新来的任老师你们得给我当祖宗供着,家里到了上学年龄的,必须给我去读书,谁敢说半个不字,今年村里稻田分水就别想给我分一滴!我现在就去召集村干部商量这事,明天就广播全村,话放这,有本事,你们就放牛把我家禾苗全啃了!”

    后面跟来的村民顿时一阵骚动,杨林嫂望着梁腾铁青的脸,嘴巴蠕动了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出声,抱着孩子向自己家里走去。

    没过多久,村民就陆续的走了,梁腾看着那些或不满、或迷茫的眼神,想说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乡亲们请注意!我们昨天新来了一位老师,为了我们的下一代着想,经村公所商量决定。即日起,村南寺庙旁的那座鼓楼将拆除,用来修建学校,所有的演出道具由上寨的戏班子接收,对此产生的不便,请乡亲理解,建设学校教育子女是我们共同的责任,请大家一起帮忙,有力出力,没多余劳动力的捐点吃喝,请你们为自己的孩子将来着想,拜托各位乡亲了!”

    洪亮的声音在早晨八点就一直循环播放着,梁腾喝了口水,休息几分钟,对着麦克风又喊了一遍。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父亲对他指着头的怒吼,和孩子们背着书包奔向未来的笑容

    吴群正在菜地里拔草,听到了村里的广播,丢下锄头就奔向了自己的家。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推开了门,低着头走到奶奶的跟前,微弱的声音在破旧的木房里飘起:

    “奶奶,我想读书。”

    边上剥着南瓜苗的妹妹听见自己哥哥的话,抬起了脏兮兮的脸庞,黑色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哥,你要去读书了,家里的猪谁喂啊?”

    吴群没接吴丽的话,眼睛更不敢看自己妹妹的脸。双手抓着衣摆不断搓来搓去,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得七七八八。

    没多久,奶奶苍老的声音从烟雾缭绕的灶台边上传了过来:

    “大娃啊,我知道读书有用,可是咱们家折腾不起啊,你爸妈外出打工去了,现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身体再硬朗,这山上田里的,哪天不是早出晚归?有你在,家里的猪和鸡不会饿着,我从田里回来也不会吃冷饭,你要是去读书了,家里的猪谁照顾?你妹妹谁照顾?”

    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佝偻着身子准备去楼下喂鸡,黑白相间的头发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那么的色彩鲜明。吴群心中的念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奶奶的楼梯刚走到一半,就响起了敲门声,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特别突兀。吴群愣了一下,收回心神,走过去拉开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村公所的干部梁腾叔。看见吴群开门,梁腾堆起了笑脸问:“侄啊,你奶奶呢?”吴群闻言指了指楼梯,梁腾走过去一看,刚好看见蹒跚下楼的吴群奶奶,赶紧几步跨下去一把将老人家给扶住,弯着腰说话。

    “姨,跟您说个事,您跟我上楼坐着呗。”

    奶奶脚下不停,抓着糙米慢腾腾地撒进鸡笼里,头也不回的应着。

    “啥事说吧,家里的鸡还饿着呢!”

    梁腾见状,只好跟了过去,接过手里的木瓢帮着喂鸡,一边说道。

    “姨,眼看着吴群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刚好村里又来了老师,过几天就要开学了,您让他来读书吧!”

    楼上的吴群听见这话,心理咯噔了一下,立刻竖起耳朵听注意着楼下的动静。

    “不行!”

    奶奶苍老又不失坚决的声音这时候从楼上刺进了吴群的耳朵。

    “我这把老骨头了,就指望着他给我帮衬,他去读书,这家里家外的谁帮我?”

    老人家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姨,您的几个子女一直都帮着你呢。乡亲们看见您老在田里忙,也没少帮衬,再说了,吴群这孩子也才五六岁,他帮您也帮的不多,少他一个人,您虽然累了点,但是读书对孩子有用啊,咱们这一辈吃了没文化的亏,只能在泥巴里瞎折腾,现在孩子们有了一条走出去的路,可不能拉着孩子往回拽啊!”

    听着这话,吴群奶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缓慢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特别清晰和孤独。

    “腾娃儿,我知道你说的在理,乡亲们的帮衬,我老婆子也都记在心里。吴群他爸早些年和亲戚们借了不少钱去做生意,吃了老实的亏,家当都赔进去了,欠下一身债,没法子只能外出谋生,丢下吴群兄妹两个给我带着。老婆子跟了他这个儿子,吃他的穿他的,累点我认了。可我毕竟老了,有心无力了,拼了老命,还是眼看着田地种不完,被人家给占了便宜,我急啊腾娃子,这些可都是吴群这孩子以后安身立命的家底啊!”

    奶奶的声音突然就颤抖了起来,

    “我这老婆子,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剩下的孩子们帮忙,他们还认着我这个当妈的,平日里没少帮衬,可他们毕竟都成家了,都有自己的家当,平日也都早出晚归的,为了我这个老婆子,没少被自己家里人嚼舌根,他们也都是我的骨肉啊!吴群是还小,可我老了,眼看着也活不了几年了。趁着现在还能折腾,我带着他,至少还能告诉他自己家的地在哪,有多大,让他记着自己的家当,莫让别人占了便宜,等他爸这个没良心的哪天回来了,好歹还有口吃的。腾娃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梁腾静静地听着,他很想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叹息了一声,跟吴群奶奶道了别,倒退着拉上了大门,手在门把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身消失在崎岖的小路上。

    “哥,你……真的要去读书了吗?”

    妹妹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从吴群的背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身就看见了妹妹的那双扑腾的大眼睛。

    里面没有惊喜和期待,只有慌张和不安。

    吴群鼻子一酸,快步走到妹妹面前,揉了揉她的头,轻飘飘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宠溺:

    “不读了,咱不读了。”

第二章 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吴群每次路过村南的学校,总是情不自禁的把脚步放得很轻,很慢。

    第一次路过,他知道了祖辈生活的地方叫十万大山。

    第二次路过,吴群听到了一句很优美的话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他不知道这是诗句,也不知道它的的意思,听到的时候心里却莫名的涌起了一阵悲伤。不自觉的就停下了脚步,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才踢着晨露向家中走去。

    村里每家每户的田地,并不是集中在一起,而是盘根错节地分布在四周的山头。在村南的这边,吴群家只有一块水田和一片茶树地,并不是经常路过学校。开学一星期,也只有两次从这边经过。

    今天是他第三次经过这里。靠近学校的周围,他习惯地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听见任老师的讲课声,乱哄哄地打闹声却从破旧的教室传了出来。

    他有些好奇,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教室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户,抓着窗台往里探头。看见学生们并没有坐在课桌上听任老师讲课,而是绕着他围成了一圈,伸手从他怀里抓走一本花花绿绿的东西,然后就在那里蹦来蹦去,任老师怎么维持纪律都无济于事。吴群努力地踮起脚尖往任老师怀里看去,心就跳了起来,那东西如果他猜的没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书本。他情不自禁地往前靠了靠,却看到任老师的目光向自己转了过来。

    “小孩,你谁家的啊?”

    任老师冲他问了一句,引得不少的目光向这边转了过来。吴群不敢搭话,慌乱地滑下窗台,抓着竹篓跑的无影无踪。

    “我知道!这是吴四喜他家的孩子,叫吴群。”

    人群里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任进学循声望去,发现是梁腾家的孩子梁飞。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上学吗?”

    “不知道。大家都说他爸欠债跑路了,家里穷的很。”

    任进学略有所思地朝窗台望了望。放学后就直奔梁腾家里,询问吴群的家庭情况。

    一听说任进学的来意,梁腾来了精神,拉张椅子坐下,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吴群这孩子啊,打小鬼精,在他家这片就一孩子王。从小家里穷,父母也不在身边,虽说家里也养着家禽,但都是拿出来换钱给他父母还债去了,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他跟着他大伯学做老鼠夹,自己去山上装,每天都能给家里带来不少的老鼠肉,兄妹俩从小就没菜着脸。”

    梁腾吧嗒了一口烟,顿了顿,又开始说了起来。

    “就您进村前两天,他啊,摸进我地里刨地瓜,被我给逮着了。小兔崽子七拐八拐的没了影儿。我这年纪,愣是跟不着。后来您来了,我就寻思着,不能让这孩子学坏咯,上他家给他奶奶做思想工作,老人家没同意。”

    接着,梁腾把去吴群家的事给任进学说了一遍。末了望着任进学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夹着些许无奈。

    “任老师,这事您别怪我,乡亲们抬举我,让我做这个村书记,不是因为我读过几年书,也不是因为我能干,而是因为我做事能一碗水端平,做人做事也算问心无愧。老人家半截身子入了土,还要抗着一个家。她的话,我真的没法接。说到底,我也是这个村的村民啊!”

    话说到这,梁腾的脸已经带上了几分痛苦。任进学摩挲着双手,沉默着,盯着脚下的运动鞋出神。

    “梁书记,给我来支烟吧!”

    任进学突然抬起了头

    “任老师,你不是不抽烟吗?”

    “试试看!”

    第二天放学,任进学就去了吴群家里。那是一个破旧的吊脚楼,多年的风吹雨打,让这个家不堪负重的倾斜着,四周撑起房子的杉木呈现出腐败的死灰色。房子一面墙的木板已经开出了四五个大洞,用尼龙袋胡乱的堵着。

    任进学刚走近,就在堆着小树枝的猪栏边上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拖着一个乌黑的木桶吃力的向前挪动。

    任进学心口一疼,快步走了过去

    “是吴群吗?”

    “啊!任……任老师?!”

    吴群一转身,就看见了向他走来的任进学,慌乱之中放下木桶退了一步,想把左手破旧的木瓢扔在地上,紧接着还是藏在了自己身后。低下头盯着自己破烂不堪的布鞋,眼角的余光不住瞟着走近自己的任进学。

    任进学看着吴群的动作和神情,脚步在距离吴群大约半米的时候停了下来。右手搭上了吴群的肩膀,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些温柔些。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吴群转头看了一眼任进学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安的扭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吞了一下口水,小小的嘴唇张合了几次,才用稚嫩又略带紧张的声音开口回答

    “不是,奶奶和妹妹在楼上做饭。”

    吴群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抬起了头,闪烁的眼睛里带着好奇,盯着任进学的衣服不停的打量。任进学看见吴群抬头,放下右手站了起来,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在猪栏这里停了下来。

    “在喂猪啊?我看看你家猪大多了。”

    任进学走到了猪栏前,双手扶着栏杆往里探着头。

    “啊?啊!是的,”

    吴群怯生生的应着,眼神飘向任进学扶着栏杆的双手,欲言又止

    “任老师,猪栏很脏的……”

    “没事没事,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你信不信?”

    任进学说着,放开双手走到吴群面前,先在自己裤子上擦了几下,然后才抓着他的肩膀转了个身,就把木瓢拿到了右手上,左手提着木桶来到了猪栏前。一边往食槽里舀猪食,一边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吴群站在他的身后,小手扭来扭去,一脸的束手无措。

    “你家这猪长的挺肥啊,能卖不少钱了。”

    任进学一边喂猪,一边试图和吴群搭话。吴群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一丝黯然从稚嫩的脸庞闪过。

    任进学想起梁书记给自己说过的吴群家的情况,这才想起来刚才的话有何不妥,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赶紧转移话题。

    “吴群同学,猪可帮你喂了啊,不请老师去家里坐坐吗?”

    吴群闻言,望向了任进学身边的木桶。任进学见到吴群的目光,直接提着桶就往食槽里抖,抖完了放下木桶,又把木瓢丢进木桶里,然后双手一拍

    “喂完了,带我上去坐一会。”

    “老师,您等一下。”

    吴群说着,拿着木瓢在桶里刮了一会,刮出半瓢猪食,双手抓着费力的倒进食槽里。才提着木桶在前面带路。任进学看着他的动作,苦笑了一下,轻手轻脚的跟在了吴群身后,进了家门。

    大门一开,任进学差点被房子里的浓烟给熏出了眼泪。灶台里烧的都是一些小树枝,容易起火也容易熄灭,稍不留神,滚滚的浓烟就从锅底下钻了出来。任进学定了定神,就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条竹筒,鼓着小小的腮帮子使劲的往灶台里吹气。一个略微驼背的老人拿着小铲在锅里翻炒着东西,昏暗的灯光下,任进学看了一会才认出来那是红薯苗。

    “奶奶,任老师来我们家了。”

    吴群放下手中的木桶,对着老人说了一句。

    “任老师啊,这家实在不像个样,委屈您到这来了。您先坐着,吴群你去给老师倒杯水。任老师您吃饭了吗?”

    “伯母,还没有。”

    奶奶闻言,对着门外的吴群又喊了一句。

    “把屋檐上挂着的老鼠肉取下一些,任老师还没吃饭呢!”

    任进学听着,没阻止,找个小木扎靠着墙就坐了下来。待得饭菜弄好,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任进学没跟着客气,也坐进了饭桌上,小小的桌子顿时显得特别拥挤。任进学抓着小木扎往后退了退,把空间腾了出来,夹起几片红薯叶放在碗里,扒了一口饭,目光放在老人的身上,斟酌着说辞。

    “伯母,我今天来,有事和您商量。”

    “是为了大娃儿上学的事吧?”

    老人手上不停,夹起两块肉分别放进孙子孙女的碗里,然后把筷子在自己碗里抹了一抹,扒进嘴里,就着红薯叶嚼了起来。

    “伯母,我在学校的窗口看见吴群好几次了。”

    任进学没有正面回答,放下了手中的饭碗。

    “这孩子多聪明,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任进学筷子指向了桌子上的老鼠肉“梁书记跟我说,吴群这孩子跟他大伯学的,学的比谁都好。他比谁都懂事,没让妹妹觉得自己比谁差过。”

    任进学顿了顿,语气略微的激动了起来

    “伯母,您跟梁书记说的话,他跟我说了,您说得对。”

    老人听见这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倾听着。任进学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到。

    “伯母,我说话难听,您不要生气。我说的对,只是对于您这一代人来说。您这一代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您来说,每一寸土地,都关系您的身家性命,容不得半点懈怠。你们怀着对天地的敬畏,在这里开拓一片天地,顽强的扎根在这里,安身立命,世代相传,我很敬佩。但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说到这里,任进学突然站了起来,打开门指向了外面连绵不绝的大山。

    “伯母,您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您看看这片天地,除了山,还是山。乡亲们都说我是城里人,可他们不知道我祖父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跟您一样,每天早出晚归,最后活生生累死在了地里。他这辈子只为一件事拼命,就是把我爸送出大山,他做到了,于是有了现在的我。也许您会鄙视我,觉得我不会干农活,不会节约粮食。刚才喂猪那会儿,吴群最后刮着木桶的行为就让我觉得很惭愧。你把他教育的很好,我比不上他。可是伯母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您儿子做生意会被骗?为什么他出去这么久,没给你报过一声平安?为什么乡亲们不敢出远门?您教出来的子孙,他们勤劳、善良、节俭、孝顺。这些在咱村子里够用了,可您就甘心让他们守着这片天地么?您能教出这么优秀的后代,你心里一定比谁都通透。您说您怕自己儿子回来没饭吃,我想您更担心的,是怕他在外面窜的头破血流,活的彷徨失措,伯母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这山,困住的不只是乡亲们的身体,更困住了乡亲们的灵魂啊!”

    任进学还想说着什么,透过昏黄的灯光就看见了老人眼角浑浊的泪花,突的就说不下去了。

    “任老师,先过来吃饭,菜都凉了。”

    老人伸手向他打着招呼,任进学吸了吸鼻涕,重新坐了回去,沉默的吃着这顿晚饭。

第三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

    吴丽从来没有见奶奶这么伤心过。

    她见过奶奶因为劳累过度而颤抖的手握不住拐杖。她见过奶奶一边骂着爸爸没良心一边仔细的数着小布袋里还有多少钱。她见过奶奶给了哥哥一巴掌,又把他抱在怀里。

    但她没见过奶奶流泪。

    她恨极了这个闯进她家里的陌生人,鼓着腮帮子瞪了他一眼,抓着筷子把老鼠肉推到了奶奶的面前。

    任进学看见吴丽的动作,心里乐了一下。微笑着放下了碗筷,向旁边的三个人点了点头。

    “我吃饱了,伯母你们慢吃,”

    起身提着小木扎放在了屋角,回身看了看正在吃饭的三人,又折回来把桌子上的碗筷洗干净,才轻轻的带上大门走了出去,望着远山静静的出神。

    “孩子,在想什么呢?”

    恍惚中背后传来了老人的声音。任进学听见了老人的称呼,忧虑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伯母,您看这片天地美不美?”

    老人循声望去,第一次带着清闲的心情看着这片她耕耘了几十年的山河

    青山似洗,白云如练。

    桃花铺火,梨花飞雪。

    “好看。”

    老人带着微笑回答。

    “伯母,趁着天色还早,我想去那边看看。”

    任进学指了指山对面的桃花林。

    “行,我叫大娃给你带路。”

    老人说着就朝屋里喊了一声。吴群听见奶奶的声音,放下还没洗完的碗筷,双手在身上胡乱擦了几下就走了出来。

    “你带任老师去旺叔家的桃树林里转转。”

    老人朝山对面指了指。

    “好的,任老师您跟我来。”

    吴群转身走下了楼梯,他心里有点忐忑,任老师今天来家里做什么他知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他一知半解,并不知道会怎么样。直到刚才出门看见奶奶脸上的微笑,还有和任老师之间的距离,他隐约知道了结果。想问,又不敢问,就这么一路沉默着。

    “吴群,这桃树林怎么来的啊?”

    “啊?哦,这是旺叔家的。腾叔刚当上村干部那会,说要让乡亲们发财,去县城里带回来了这些树苗。但是大家没人种,说田里的活都忙不完,没时间把人力浪费在这上面。最后只有旺叔家种了一部分。打理了几年,果子是长出来了,没地方卖,最后都分给大家吃了。现在这都成了我们小孩的地盘了。天天在树下盯着,果子还没熟,就已经被抢完了。”

    任进学一边听着吴群讲,一边微笑着点头。不多时,就来到了桃花林下。

    近看的桃花,没有了远观时的红红火火,却更加的富有生机,带着活泼的淡红点缀在随风摇摆的桃枝上,春天在这里显得那么的鲜明靓丽。蜿蜒的溪水从林畔绕过,带着清澈的响声流进不远处的梯田。吴群跑到林畔的桃花树下一阵摇晃,半空中就飞起了一片炫目的桃花雨,随着溪水飘进不高的禾苗深处,渐渐消失。

    “吴群,你听老师讲课好几次了,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任进学盯着飞舞的落花,随意的问道。

    吴群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那你记住哪些东西了?”

    这次吴群不假思索的念了出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任进学意外的看了吴群一眼。

    “你知道这句诗的含义?”

    “老师,什么是诗啊?”

    “就你刚才念的那句话。”

    “不知道。”

    “那你怎么记住了呢?”

    “不知道。”

    “这样啊?那老师再给你念一首诗怎么样?”

    “好啊!”

    吴群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转向了任进学。

    任进学终于不再盯着溪水,直起了身子,看向了天边,目光刹那间穿过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吴群听着任进学低沉的声音,感觉一股忧伤突然从心头涌了起来。看着被摇落的桃花还在空中凌乱的飞舞,鼻子一酸,赶紧松开双手,摩挲了几下树干,退到了任进学的身边。

    “中国的文字,是带着生命的。历来的文人,赋予了它饱满的情感色彩。它流在我们的血液里,刻在我们的灵魂中,融在我们的基因上。你听不懂我念的是什么,却能隐约体会到字里行间的感情。”

    任进学伸手摸了摸吴群的头,轻轻说着

    “你现在还不懂,慢慢的,你会懂的。还有,以后不准再摇桃花了,记住没?”

    “记住了,老师。”

    “回家吧!”

    “嗯!”

    任进学这次走在了前面,身子在夕阳下拉出一道宽大的背影。吴群跟在后面,调节着步伐,把自己完全隐没在任进学的背影之中。

    夕阳烧尽了它最后一丝余晖,慢腾腾的回到了地平线下。在彩云失去颜色的这段时间,吴群回到了自己家门口。和任进学道了别,轻轻的推开了家里的大门。

    吴群的奶奶看见他回来,对着他微笑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

    “你的书包。”

    吴群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击中,放开门把就奔到了了老人面前,一把抢过了书包跨在了身上,左看右看。这个用棉布织成的书包,在这一刻吸引了吴群全部的注意力。

    书包很简陋,就是几块棉布搭着,不规则的针线把它们合在了一起,分成几个夹层。吴群爱不释手的翻来翻去,幸福感过后,心底又被巨大不安填满。他看向老人,小心翼翼的问着。

    “奶奶,你不需要我帮你了么?”

    老人用镰刀专注的削着手里的铅笔,头也不抬的回答。

    “大娃啊,我心里明白的,咱们这个村子太小,困不住你们这些出笼的小鸡崽,你们早晚要出去走走。只是我不甘心啊,我们这辈子吃穿的,都是从地里拽出来的。奶奶怕你到了外面吃不上饭,所以拼命的想给你留着这个家底,哇啊,你要理解奶奶的苦心,啊?你腾叔说的对,现在村里来了老师,有了一天走出去的路。奶奶还想拖着你,想把你留住,是奶奶的不对。”

    老人走到墙壁边开了电灯,借着灯光看了看手中铅笔削出来的效果,拿起手中的镰刀又慢慢的修了起来。

    “你爸出去这么久,是死是活,也没个回信,吃了没文化的亏啊!这个家,就让我给他撑着吧!能守住多少算多少。”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橡皮泥,跟着手中的铅笔放到了吴群的书包里,轻轻的拍了拍,接着整理了一下吴群有些凌乱的衣服。

    “大娃儿,能教的,我都教你了,教不了的,你好好跟着老师学。这个家,我先撑着。家里的事,你能帮多少算多少。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走出了这个大山,不要学你爸。你要让家里人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就算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不知道你干的活是轻松还是辛苦。念着念着,心里头也就觉得有了个寄托。你明白了吗?”

    吴群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老人整理好了吴群的衣领,再也没有说话,迈着蹒跚的步子挪进了屋子里。吴群没有跟着进去,背着书包下了楼梯,坐在冰凉的石阶上,静静的看着夜空。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微风抚过,树叶轻轻的摇动,在小路上留下斑驳的舞姿。

    吴群把跨在身边的书包拉到了膝盖上,轻轻的摩挲着。

    奶奶有一匹布,卷的整整齐齐的压在箱子的最底层。吴群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过年也不见奶奶拿出来做新衣服。现在这块布的一部分,做成了他的新书包。

    他突然想起远在天边的父母,竟然发现他们的脸庞和身影在自己的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不安的站了起来,在小路上徘徊了一会儿,抬头就看见了流转着光华的明月。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他心里飘过这句话,滴下的眼泪比石阶还要冰凉。

    爸,妈。你们在哪里?能不能早点回来?这个家,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第四章 滑稽的理想

    月亮无声无息地挂在天上,它照见了古往今来太多的悲欢离合。吴群的念想,无非是让它流下来的光华,多了一分冷清。

    吴群惦记着奶奶,不敢在外面呆的太久,抹了抹眼睛转身就回到了家中。

    推开家门,就看见奶奶带着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穿针线。穿了几次都没穿过细小的针眼。吴群赶忙走过去接过老人手中的针线,把线头在嘴里润了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慢慢穿过了过去,然后捏着针头递给了奶奶。老人就着灯光补起手上破洞的外衣。手上的动作很慢,尽力地想把衣服补整齐些。

    吴群蹭过去翻了翻衣摆,老人看见他的动作,停下手中的活,把针插在了银白的头发上

    “这衣服是你的,我把它改小了,给你妹妹穿,你明天去学校读书,穿这个不合适”。

    老人说着,从背后拉出一件衣服

    “你明天穿这个。”

    这是一件看起来比较新的衣服。

    吴群接过奶奶手中的衣服,发现这布料和他的书包一模一样。

    老人看出了吴群的欲言又止,挥了挥手,取下头发上的针。

    “衣服都做好了,穿着吧!”

    吴群把衣服披在奶奶的身上,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妹妹睡的很熟,娇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撑的富有节奏。吴群没有睡意,轻手轻脚的走到了窗前,望着安静的村庄出神。

    夜幕下的村庄显得很美。走夜路的人拿着手电筒,光线偶尔射向天空,带起如同彩虹一般的线条,然后在急促的狗叫声里慌乱地晃了几下,消失在漆黑的墙角里。

    吴群知道这些晃动着手电筒的人是谁,那是和他堂哥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小伙子。堂哥每天吃完晚饭,都会换上新衣服,拿起一个瓶子,照着镜子挤出一大堆泡沫弄在头上,然后拿起梳子把头发分的稀奇古怪,一边很多,一边很少,再接着把一大串钥匙挂在裤子上,摇的叮当乱响,然后带着手电筒出门。

    吴群看着夜晚的灯光越来越多。大部分都靠近了黄旺叔家的房子,他家三个女儿,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能干漂亮。他家的猎犬和黄旺叔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凶猛和暴躁。

    吴群没有心思去细想他们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肉体以及精神的折磨。他把目光放在了天空上的月亮,还有山对面的桃花林。

    月亮被闪烁而又渺小的星星衬托的很高很亮。桃花林被冰凉而又凄美的月光照耀的如梦如幻。不自觉的,吴群又想起了和任进学在桃花林时的场景。

    任老师吟诗的那一刻,他真实的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情绪,那是从声音里传出来的,带着思念、不舍的遗憾。还有毅然离开的决绝。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任老师念的诗很美、很美,美得人间三月的落花流水,都无法衬托它的万分之一。

    明天我就能跟着你学习了。

    吴群放下书包,带着这样的念头,悄悄的爬上了床。

    吴群是被奶奶的扁担叫醒的。

    梦中的他还在跟着任老师摇头晃脑,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就让它从床上弹了起来。

    “大娃起床了!你今天要去学校了!”

    扁担敲着房门的声音,让吴群从生气变成了迷茫,然后不安,最后兔子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等他穿好衣服从卧室里窜出来,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饭。

    老人没有让他在家里吃,捏着一团糯米就摁到了他的手里。

    “你个兔崽子,上学头一天就迟到!明天你再给我睡的和家里的老母猪一样,你就别上学了,给我到地里插禾苗去!”

    吴群晃了晃还有些模糊的脑袋,抓起书包就向村南的学校奔去。

    “大娃你不吃饭啦!”

    老人捏着糯米跟出了院子。

    吴群看了一下老人手中的糯米,跑回来抓在手上,顿了一下折回家里,又抓了一团糯米才向学校奔去。

    等吴群开到学校,课已经讲到了一半,他捏着手里的两团糯米,束手无措地站在教室的门口。

    任进学看见站在门口的吴群,停下讲课的声音,来到了他的面前。

    “第一天就迟到啊?”

    任进学的声音里带着戏谑。

    “老师,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吴群低着脑袋,脚趾在地板上不安的蠕动。

    任进学看了看他手里的糯米,声音缓和了不少。

    “没吃早餐?”

    “嗯,我怕老师也没吃,多带了一点。”

    任进学不知道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到底要承受什么样的经历,才显得那么懂事。他突然有些难受,揉了揉吴群的脑袋,抓起他手中的糯米团。

    “老师太忙了,每天都没时间吃早餐,”

    任进学蹲下身子,揉了揉吴群的脑袋。

    “老师谢谢你。以后你给老师带早餐,可以吗?”

    “行。”

    “但是不能再迟到了哦!”

    “好的老师,我记住了!”

    “那你坐二丫旁边,我们继续上课。”

    任进学站起身子,来到了讲台上。一边吃着糯米,一边给孩子们上课。吴群没有课本,他不知道任进学讲的是什么,望着他的眼神带着三分迷茫,七分不安。

    一连几节课,吴群都在迷茫的状态中度过。放学后背着书包六神无主,慢吞吞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敢面对奶奶的询问,更不敢面对妹妹的期待。

    “吴群同学!”

    他突然听见了任进学在背后的呼喊,停下了碎碎念的脚步。

    “老师的错,忘了给你发书本。”

    任进学快步走到他的跟前,把几本书放进他的书包。接着又把一个文具盒,几块糖果,一本新华字典塞了进去

    “书本是学习必须用到的,我会在放学后回来辅导你,让你赶上学习进度。其他的,就当老师谢谢你的早餐。”

    “记得分你妹妹一些,还有,每天要给老师带早餐,”

    任进学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球

    “给你妹妹的,她很聪明,记得长大了让她来跟我学习。”

    “任老师,村里不让女孩子读书的,”

    任进学听见吴群的话,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这话谁说的?”

    吴群看见任进学的脸色,眼神闪躲了一会,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女孩子读书除了害处没好处。白花钱家里的钱不说,嫁出去了胳膊还都往外拐,你让她学聪明了,指不定还帮着婆家坑自己人。”

    任进学听了吴群的话,脸色瞬间就变得如同下雨前的乌云一样阴沉。开学这么久,班里清一色的小男孩,他早就心存疑惑。只是学校刚刚成立,他的工作重心一直在学校这边。何况教师只有他一个人,事事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无暇顾及其他。之前还以为是村委会动员不足。现在看来,现实比他想的还要残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任进学念着吴群听不懂的话,带着一丝不甘和心痛消失在吴群的视线里。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任进学默默的念着,盯着空荡荡的教室出神。

    “父亲,你给的期望这么大,为了理想,我放弃了舒适的工作,离开了喜欢的姑娘。来到这个偏僻的村庄。我想像祖父一样,送出几个向您这样的人走出大山。可是我发现,现实比我想的还要艰难。这里的人,他们固然善良、勤劳,可他们更顽固、愚昧、目光短浅。学校有了,我能把知识教给他们。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我也可以当故事给他们讲。路我能给他们铺,可是拉住这些小孩不让他们走的,始终是他们的父辈啊!他们活这片土地挣扎了一辈子,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失去了走出大山的勇气。风也好,雨也罢,老天赏脸,一年无忧。父亲,这片天地,我可能真的换不了,您教教我,我要怎么做?怎么做?”

    任进学说着说着,对着讲台心力憔悴的蹲了下来。

    无声的呐喊,从任进学撑着脸庞的双手中流出。初进村子时的雄心壮志,如同晚风一样无力的拍打在学校窗台上,带起一阵滑稽的回声。

第五章 为万民立命

    任进学很无助。

    这是他二十五年人生路上的第一个大坎。以前是父亲帮他遮风挡雨,替他清扫路上所有的障碍。这一次,他要自己一个人翻越一座大山。

    以前他经常跟着父亲去农村老家玩。那个地方也如同现在这个村庄一样炫目多彩。

    水净山明,天空澄蓝。迎接他的是乡亲们纯朴的笑容,还有从山谷里吹出来的,甜甜的空气。远山和炊烟。黄狗和田野,他枕着谷堆沉睡一整个夏天。

    一切都如陶渊明的那么和谐。那时候任进学感受到的只有美好。

    现在,他感受到了来自这片土地深深的恶意。那是一种带着自卑、怀疑、审视和排挤的恶意。

    他不知道怎么解开这个难题,他只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

    任进学蹲了一会儿。慢慢的站了起来,刚直起身体就感觉眼前一黑,连忙伸手扶住课桌,定了几秒钟才缓过劲来。离开教室回到自己的家里。

    任进学家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自己带来的行李,剩下的都是村民送过来的。半人高的大瓷缸装着大米靠在墙角,一个铁锅架在用红砖搭成的简陋灶台上,木制的小小的橱柜里放着四五个瓷碗和三个大铁碗,几双筷子,一把菜刀,一块木板,油盐味精等调料品整齐的放在橱柜上。四五颗腌制的大白菜和熏制的猪肉用尼龙绳穿着挂在屋檐下。这就是他现在的安身之所。

    任进学没心情做饭,直接掀开用来当房门的窗帘,走进卧室坐在椅子上。伸手抚着堆在桌子上的书本出神。

    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徘徊了一路。

    他觉自己得应该给父亲写一封信。抓过一个笔记本就写了起来。

    父:

    见字如面。

    儿遭遇前所未有之困境。势单、力薄、思绝。自入村起,日以继夜,殚精竭虑。盖因我辈男儿,七尺之躯既以许国,自当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然村民愚钝,劣根深种。村风顽固,闭路锁门。父之教导,今犹振耳。然儿初出校门,一介书生,缚鸡不逮,况人心乎?儿实无换天改日之能。今之穷途,何以为继?望父下示。

    写到这里任进学顿了顿笔,把村民改成了乡亲,想接着往下写。却盯着笔记本停了下来。

    这是父亲临别前送给他的笔记本。他翻开扉页,父亲刚健飘逸的字就映入他的眼帘。

    为天地立心,

    为万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任进学盯着这句话看了一会儿,眼神慢慢的从迷茫变成了坚定。撕开写好的信揉成一团,走出卧室丢进了灶台里。

    第二天任进学没有开课,送走了班里的学生,到了村公所找到了梁腾。

    “梁书记,我想和村民们开个会。”

    任进学开门见山。

    “什么?”

    梁腾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手中活又问了一遍。

    “我想召集村民们开会。”

    梁腾这次确定自己没听错,沉思着,斟酌着说辞。任进学也没催,静静的在旁边等着结果。

    “任老师,我想您应该明白,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乡亲们手头上的活没法耽搁。那是要命的事啊!”

    “梁书记,我想只需要半天的时间就足够了。再说这次开会也很重要,学校的情况你应该清楚。事不宜迟,乡亲们的思想工作必须尽早落实。这关系到下一代。”

    任进学的声音带着一股坚持。梁腾听了他的话,思考了几秒钟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行,我现在就广播出去,让乡亲们明天把手头上的活捋顺了,下午到鼓楼广场开会。”

    “拜托你了,梁书记。。”

    “任老师,别客气,您可是孩子们的未来。”

    “你也是。”

    任进学起身和梁腾道了别,快步的回到了自己家里,一边做饭一边思考者明天开会的要点。

    第二天早上上完课,任进学通知学生们下午不用来之后,顾不得回家吃饭就匆忙的来到了鼓楼广场。

    广场的村民稀稀拉拉的围成了几个圈。交头接耳的拉着家常。看见任进学路过,只是瞄了一眼,并没有多少人打招呼。

    “梁书记,乡亲们来了多少?”

    任进学来到临时搭成的讲台上拿起扩音器,询问着旁边的梁腾。

    “七七八八了,这山上放牛的还等着娃儿去帮着看,一会就回来。”

    梁腾回答着,又跑回村公所叫了几遍,眼看着村民们在广场上越聚越多,粗略的点了一下人头,示意任进学可以开会了。他刚想走向讲台开个头,任进学就对着他摇了摇头,带着扩音器站在了讲台上。

    “乡亲们,我想大家都差不多认识我了。我叫任进学,村子里刚来不久的老师。今天让大家来这里开会,耽误了大家宝贵的时候,在这里,我先给大家赔个不是。”

    任进学停了一下,在讲台上鞠了一躬。村民们看着他的动作,终于是安静了下来,看向了讲台。

    “但是乡亲们,这个会,它不得不开。我来到这里有半个月的时间了,学校来了多少个娃?不到二十个。全部是带蛋的。咱们村有多少人家?一百八十多户。我今天找大家来这个开会,就是想听听乡亲们的想法。”

    广场上的村民出现了一阵骚动。梁腾一看这架势赶紧带着几个村干部维持秩序。

    “任老师,我杨老汉没文化,不懂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那我直说了啊?”

    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任进学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略微驼背的中年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杨老伯,您说。”

    “任老师,你刚来我们村子不久,不了解我们这的情况。”

    杨老汉拿着烟斗往凳角上磕了磕,吧嗒一下又接着说到。

    “就几年前,乡长带着几个人说来给我们开公路。这些山头那都是俺们的命啊,少一块都心疼的睡不着。要开路,就得从俺们的茶树地、田里过。你问问乡亲们当时哪个会同意这事了?俺们都穷惯了,不想整这些有的没的。没公路用脚也没见地里头的东西荒着。这事最后让梁书记给压了下来,说会给俺们争取补贴,大家伙信着梁书记的为人,一分钱没要,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挖,这条路算是给开出来了。结果怎的?”

    杨老汉吧嗒了一口烟,烟雾把他的脸弄的阴晴不定。

    “除了跑个拖拉机,遛个牛。也没让大家伙富起来,还白白糟蹋了俺们的田地。现在您过来教书,娃儿读书有用,俺们都知道,可这不就跟这个修公路他一个理儿么?大家伙说说,是不是这样?”

    杨老汉说完扭头看向了周围的村民

    “是啊任老师,读书有用,但是在咱这用不上啊!娃儿读了书,也不会让家里的母鸡多生个蛋出来啊!反而让我们这些当父母的在田里一个人忙活,回家还要给他们做饭,这不是糟蹋人嘛!”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就说了起来。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任进学的声音。

    “你文化人咧!有啥用啊?你爸妈养你这么大,最后还不是来了咱们这山沟沟,出息呗!”

    一个拔高了几分的声音从人群里传了出来。梁腾来不及阻止,他想过今天会有不愉快的场面,只是没想到乡亲们如此激动,只能留意着任进学,暗暗做好了准备。

    任进学神色如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的拿起了手中的扩音器。

    “乡亲们。”

    任进学提高了声音,盖过了广场。让骚动的人群慢慢的静了下来。

    “你们的担忧,我想我可能没法理解,我也不想理解。”

    任进学无视了梁腾在旁边的暗示,还有刚安静又骚动起来的人群。他走下讲台,随手指向附近的一个村民

    “你每年收入多少?”

    被问到的村民向周围看了看,看见任进学的手又对着他指了几下,才确定问的是自己,他低头想了一下才回答

    “没认真算过,但也没饿过家里人。”

    “你呢?”

    任进学又指向另外一个村民。

    “我跟老吴头差不多。”

    “你呢?”

    “一样吧?”

    连续问了几个,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任进学这才重新走上讲台。

    “乡亲们,你们看看,你们连自己的家底都弄不清楚。也许你们心里头正想着,算清楚了有啥用啊?也没让家里多出几斤米来。理好像是这么个理,但是如果你们在村头玩牌九,连手里的牌都算不好的时候,还会这么说吗?我见过你们打牌九,你们仔细想想,经常赢钱的那些人,是不是那几个读过书的人?为什么?因为他们会算牌啊!或许你们又会说,这哪门子道理?这东西不就是靠运气吗?我没读过书也没少赢钱不是?在这里我想问问,你赢了多少?我祖父和你们一样是农民,他把我爸送去读书,现在我爸随便给人家写几个字,论万起步。我妈,厂长,手下上千个工人。每个月流进口袋的钱,把村子里所有的猪都买了还用不到零头。”

    讲台下的村民听到这里顿时炸开了锅。任进学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又接着说。

    “不但如此,我家还自己掏钱给村里修了公路,指导乡亲们做养殖,现在我家乡最穷的一个,都比你们十个人加起来的钱还多。你们见过翻斗车吗?见过轿车吗?见过彩电吗?见过冰箱洗衣机吗?这些都在我家里呆着,我爸买的。”

    任进学丢下的炸弹一个接着一个,炸得下边的村民目瞪口呆。

    “你们说我没出息,读了书还是回到了山沟里。是的,和我爸妈比起来,我确实没出息。我除了会读书教书,啥也不是。临走前我爸跟我说,娃儿啊!别忘了咱也是苦出身,你祖父有见地,拼了命才把你爸送到了这里。咱不能忘本。在这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像祖父一样的人,但是他们没有祖父的机遇,咱得帮帮他们。这就是我来到咱们这的理由。可是现在,我很失望,也很自责。我觉得我帮不到你们,我想让咱们村走出几个像我爸我妈一样的人。你们的孩子在这么下去,我想将来也就是去像我妈那种地方上班的命。如果你们想让自己吹牛的时候腰杆够硬,谈起娃的时候是某某领导,家里的东西摆的塞不进脚,就请你们配合我的工作。我向大家保证,不论男女,我都会好好的教育,一定让他们将来都有出息!拜托乡亲们了!”

    任进学说完,对着台下的村民深深的鞠了一躬,久久没有起身。村民们沉默的望着他的身影,久久不肯散去。夕阳从鼓楼的缝隙里穿过,把任进学和村民们的身影逐渐融合到了一起,不分彼此。

第六章 父辈的旗帜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距离村里的那次开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任进学的动员虽然没有完全的改变村民的思想,却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学校里的学生逐渐增多。还包括了不少的小女孩。林林总总的有五十多个人。任进学不得不把学生分成了两个班,调整教学节奏,让后来的学生尽快赶上学习进度。

    学校进入了正规,学生的进步显而易见,在不耽误学习的情况下也尽力的帮着大人们打理着家里家外。看着自己的孩子的变化。村民们慢慢接受了任进学,对他变的尊敬了起来,他的话在村子里越来越受到重视。在任进学的教育下,祖辈们开疆扩土的那种精神,慢慢的回到了孩子们的身上。

    一切都在向着美好前进。直到任进学又一次拜访了梁腾。

    “梁书记,学校里的学生越来越多,为了丰富孩子们的课后活动,我建议将村子里的关帝庙拆除,建造一个篮球场供他们活动。”

    “胡闹!”

    没等梁腾表态,旁边他爸就蹭的站了起来。

    “小娃子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儿?那是你能动的吗!你就不怕遭报应你!”

    “爸!您别激动!先坐下,消消气。”

    梁腾赶忙把他爸扶了下来,转头对任进学说。

    “任老师,你可能不了解情况。这个庙,是老祖宗们从江西来到这里的时候建造起来的。风风雨雨几百年,早成了乡亲们的信仰,别管它有用没用,只要不倒,乡亲们就觉得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您说要拆了,任老师我说句难听的,这和从乡亲们的身体里抽走他们的灵魂有啥区别?任老师,别的事我还能帮您考虑考虑,这个事,他真的没得商量。”

    梁腾的口气不容置疑。

    “梁书记,并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学校里的学生确实需要活动场所,让他们放松筋骨。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娃儿,没地给他们折腾可不行。学校周围又没啥平地,我一个人也看不过来,万一出了啥事,我和乡亲们也不好交代。给他们弄个球场,一来他们有地玩,二来好集中管理,这事一举两得,再怎么窜也就那一亩三分地。再说现在学校建在了庙边,这孩子也是经常遛进庙里瞎闹,照您这说法,万一弄出点幺蛾子,估计也不吉利,他家人不把他的皮给扒咯?如果实在不能拆,我想不如这样,折个中,把庙迁远点,地留着给学校用,庙也不用拆。梁书记您看这成不?”

    “成,那我明天找王叔看个风水,尽早给您落实这事。”

    梁腾转头看了他爸一眼,老人家抽着烟不说话不过脸色明显好了很多,最后梁腾还是点头了。

    “拜托了!梁书记。”

    任进学眼看目的已经达到,说完就起身和梁腾告别。

    “应该的,任老师,眼看饭点也到了,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不了时间紧迫。我还得给孩子们备课。这饭有空再吃,先走了。”

    任进学摆摆手,起身就走出了大门,留下梁腾一个人发呆。

    迁庙的时间定在了七天后。

    期间梁腾来找过任进学几次,每次脸色都阴晴不定,如同要爆发的山洪。最终事情如何定下来的,任进学不得而知。他知道信仰这东西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意味着什么。也就更加理解梁腾背负着什么样的压力。他唯有感激,唯有近自己最大的努力,教出最好的学生,才能回报这位对他鼎力相助的书记。

    迁庙的这天,任进学没有上课,他被这群村民深深地震撼到了。

    他来到村子里两个月。村民的狡猾、愚昧、勤劳和纯朴他看见了。今天,他见识到了他们在这里世代相传的原因。团结、坚韧、善良而又生生不息。

    他们没有因为和任进学有过争执而怀恨在心,也没有因为搬迁的寺庙是他们的精神寄托而有所懈怠。事情定下来的那一刻,他们只有尽心尽力,和万众一心。

    一群身高不过一米六几的男人,这一刻散发出来的气息如同巍峨的大山,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奔腾。十几条粗壮的杉木用稻草编织成的绳子绑在寺庙的四周,横跨在他们的肩膀上,随着雄壮的口号声响起,手扶手,肩并肩。高达十米,面积近八十平方米的关帝庙直接拔地而起。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无可阻挡的移动起来。

    “一二起!一二起!”

    口号的调节下,男人们的步伐整齐如一,在寺庙的衬托下如同血肉铸成的移动长城。任进学看着这些人,脑海里仿佛听见滚滚的战鼓从他们的身体里传来。

    这就是老一辈的国人吗?

    任进学的心里喃喃想着,看着这群汗流浃背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抓紧了手中的教材。

    君有所托,岂能负尔!

    从这一刻起,他真正的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一份子。他会和这些人荣辱与共,也一定粉身相随。

    篮球场建立的这段时间,任进学跟着村民碎石抬木,同米共菜。本就有些黝黑的皮肤变得粗犷,逐渐和村民们一般无二。村民们见识到了他的变化。本就纯朴的性格哪里还会把他当外人,加上他本来就长的标致。当场就有不少大姑娘打上了他的主意,其中就有黄旺家的大姑娘黄秀芹。建设球场的这段时间,她有事没事就找任进学搭讪。

    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硬是软磨硬泡的跟他爸磨出了上学的机会。背着自己秀出来的书包坐在一群半大娃儿中间。说是来读书,托着腮帮子瞪着大眼睛,那眼神就没离开过讲台上的任进学。把任进学盯的心浮气躁,好几次讲错了内容。

    “任老师,这题我不懂,你再教教我。”

    一连几天姑娘都抓着课本靠到了任进学的身旁。

    “你能懂啥啊?你才来几天啊!”

    任进学心里诽谤,看着黄秀芹秀气的脸庞和闪光的大眼睛又说不出口,只能化为一声声的叹息

    “去我家里,我辅导你。”

    黄秀芹次次欢天喜地地跟在任进学屁股后面。

    “黄秀芹同学?秀芹同学?秀芹同学!”

    任进学停下讲解看着黄秀芹

    “啊?啊?啊!任老师我在听。”

    黄秀芹连忙把支在手掌里的脑袋直起来,眼睛从任进学的脸庞移动到了课本上。

    “听懂了吗?”

    任进学敲了敲手里的铅笔。

    “没有,老师你再说一遍。”

    黄秀芹眨了眨眼。

    “同学们好!”

    “老师好!”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

    “老师我很认真的在听,但是我听不懂,要不你再说一遍?”

    “……”

    “你干嘛一直盯着我?”

    “老师,你真好看。”

    “不说了,我要做饭了,我饿了。”

    任进学扔下手里的铅笔,起身离开。

    “老师我帮你做,我做饭可好吃了。”

    黄秀芹也站了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任进学身后。

    “你不用回家了?”

    任进学抓着手里的柴火,看着撸起衣袖、拿起锅铲的黄秀芹。

    “我爸说我不完成任务不要回家见他。”

    黄秀芹挥舞一下手里的锅铲,一脸的意气风发。

    “什么任务?”

    “我就不跟你说!”

    黄秀芹朝任进学吐了吐舌头,转身架锅去了。

第七章 紫藤花之语

    眼儿媚·愁云淡淡雨萧萧

    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

    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

    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

    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

    宋·石孝友

    五月的雨,在这个尚未被现代文化侵蚀的小村庄里来的缠绵而又细腻。倚着栏杆的黄秀芹看上去朦胧婉约。竟有了几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神韵。

    她的心事从柴米油盐变成了风花雪月。无数见过的、梦过的、幻想过的脸庞一遍遍在这个烟雨天里重叠,最后变成了任进学的模样。她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走到墙上的镜子边歪着头照了几下。然后捏着发梢坐到了窗前的椅子上,咬着铅笔对着数学作业发呆。

    会做的题后面,填着她字迹有些倾斜的答案。还有一半是空白的,这些题她不会做。她已经把笔头咬成了麻花,脑子里还是毫无头绪。

    “要加油啊!”

    她在心里给自己狠狠的打气,铅笔在作业本上毫无意义的乱画着,一会一个人头像就出现了上面。她想了想,又画上一副眼镜,把这页撕了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歪着头盯着傻笑,接着把它放在了书包最里边的夹层,又拍了拍书包。翻开书本认真的看了起来。只是以前就看不懂的东西,哪存在什么心灵福至,豁然开朗。看了一会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走进了卧室,一会又从里面出来。背着书包向任进学家里走去。

    来到村头这,却发现任进学家的大门紧锁着,向周围的乡亲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任进学趁着周末一大早就坐着老谷子的车进城去了,说是去买教学用品。黄秀芹看着自己特意换上的碎花石榴裙,和精心打理过的马尾辫。有些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沿着有些泥泞的公路慢慢地溜达着。

    雨势已经变得很小,在半空中轻轻的飞舞,不一会就在黄秀芹及腰的长发上挂起了白花花的一层。她在公路边上折下一串紫藤花,挂在书包上,走进凉亭里,望着公路的尽头出神。

    直到中午,她才从远处看见老谷子的拖拉机出现在山脚下。连忙捋了捋头发,摆弄一下裙子,不敢再倚在栏杆上。一直站着等到了车子出现在面前。

    “任老师!”

    黄秀芹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拖拉机后面的车斗,挥手和坐在纸箱上的任进学打着招呼。

    任进学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比刚进村的时候好了很多,这不是晕车,这是被颠出来的。现在他身体好了很多,总算抗住了崎岖不平的公路带来的折磨。

    “你来这里干嘛?”

    黄秀芹抓着栏杆毫不费力的爬进了车斗里,坐到了任进学的身边。

    “我找你辅导辅导作业啊!好多我都不会做呢!”

    “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啦?”

    “不用,我爸说了,我现在最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学习!”

    任进学刚想搭话,老谷子在前头的座椅上哈哈大笑了几声。摇头晃脑的唱起了临时编词的山歌

    五月的天哟绿带红,

    姑娘穿着裙子啊!

    她站在那花中。

    心上人就在眼前啊!

    她心儿一阵砰砰,

    燕子在做着爱巢啊!

    鸳鸯在溪水里相拥。

    我的心上人啊!

    你什么时候给我带上火红的头盖哟

    带我走过以后的一生。

    嘹亮的歌声在山谷中不断的回荡,把任进学唱的束手无措,黄秀芹脸色潮红。

    来到谷子坪上,黄秀芹三两步就跳下了车斗。老谷子伸头看了一下后面的动静,缩了回去,踢踏着凉鞋,屁股稍微离开了座椅和后面的任进学打着招呼。

    “任老师,我一把老骨头了,开车费神,车上的东西我没法帮你弄进屋子里了,你让秀芹妹子帮你哈!”

    说完吧嗒着烟斗又缩回到了座椅上,等着后面的两个年轻人收拾东西。

    没有老谷子的撩拨,黄秀芹恢复了农村姑娘的大方。帮着任进学把东西从车上卸了下来。和挤眉弄眼的老谷子道别后,又帮着任进学把东西搬进了屋子里。

    “任老师,你去镇上买啥啊?”

    “一些同学们的娱乐用品。”

    “我可以看看吗?”

    “看呗!”

    没一会,一堆玩具铺满了任进学本来就不大的房间。

    “黄秀芹同学,你好像是来找我辅导功课的吧?”

    “啊,对哦!”

    黄秀芹放下手中的小黄鸭,拿起跨在身旁的书包,掏出里面的作业本。

    “任老师,这些我都不会!”

    “好,那我们从这一题开始。”

    黄秀芹右手托着脸庞,伏在桌子上,左手转动着铅笔,安静的听着任进学的声音。任进学左手放在椅子的靠背上,嘴上慢慢的讲解着,右手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不断的演算着。小黄鸭侧倒在地板上,顺着它的眼睛看去,就好像任进学的手在扶着黄秀芹、黄秀芹的头靠在任进学的肩膀一般。

    太阳在半空中不舍的行走着,留恋的抚摸着天边的云彩。它觉得这个下午实在太短,太短。

    直到所有的题目讲完。太阳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色彩,任进学直起身子神了一个懒腰,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眼睛。

    “秀芹同学,今天就这样吧!我准备做饭,还有啊,你看。”

    任进学指了指被玩具堆满的房间。

    “老师,不好意思,为了报答你,我帮你做饭吧!你收拾一下,”

    黄秀芹说着,转身来到简陋的厨房里,没一会炊烟就升了起来。

    待得任进学把房间收拾完,饭菜已经摆到了饭桌上。不多,看着却很有食欲。

    “你也没吃饭,一起吃吧!”

    “好啊,我也等……饿了好久了。”

    黄秀芹来到橱柜边,往里面看了看,把看起来比较干净的碗筷拿给了任进学。自己拿着另外一副碗筷洗干净了才来到了饭桌边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坐在了他的身旁。制止了任进学自己来打饭的举动,一边接过他递过来的碗一边聊着家常。

    “任老师,你是城里人吗?”

    任进学没有动桌子上的菜,放下筷子双手接过黄秀芹递过来的饭碗。等着黄秀芹把自己的饭打上拿在手上,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筷子。

    “不是,我爸是地道的农村人,我现在的户口也是农村的呢,不过没在老家长大而已。我小时候经常去老家玩,那里和你们这里一样美。”

    “那里有我这样的姑娘吗?”

    “有啊!不过她们都想着去城里工作。”

    “那你为什么往村子里跑呢?”

    “因为我爸说,山村里的人,是最可爱的人。”

    “那你觉得乡亲们可爱吗?”

    “当然啊!”

    “那你会留在这里吗?”

    “肯定啊!”

    “留多久?”

    “直到大家觉得不需要我为止。”

    “那是多久?”

    “喂!黄秀芹同学!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啊?我警告你,好好吃饭啊!”

    “哦!”

    “任老师。”

    “嗯?”

    “吃饱没有?”

    “差一点。”

    “那这个留给你。”

    一顿饭就在不断的问题中渡过。吃完黄秀芹就起身拿着碗筷去厨房洗,任进学跟着走了进去。

    “干嘛?”

    黄秀芹问。

    “一起洗。”

    任进学答。

    “那你洗你自己的。”

    黄秀芹手上不停。

    把洗完的碗筷放进橱柜,黄秀芹走进房间拿起了书包,来到任进学的面前。

    “任老师,我回家了,很晚了。”

    “行,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了,我还要备课。”

    “嗯,任老师,这个送给你。”

    黄秀芹摘下挂在书包上的紫藤花,放在了任进学的手里,转身走出了大门。

    任进学望着手中的紫藤花,静静的出神,他知道这个花的花语,

    深深的思念,

    执着的等待。

    他摘起几片紫藤花花瓣,夹在父亲送给他的笔记本里,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第八章 乡巴佬

    任进学的心里藏着不安。

    他来到这里两个月,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山村的一份子,而不是简单的参与者。他开始热爱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他放开心身迎接着这里的一切,他依然竭尽全力的帮助着这里的孩子。只是相比以前,多了一份父爱般的情绪。

    和黄秀芹相处不过数日,这个外表靓丽,性情活泼的姑娘就在她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是他不安的原因。

    踏上离别之路时的承诺还如昨日,一度成为他在这里耕耘的坚持。他以为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去,去填补那份离别相思之苦。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深深的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没法去牵起那只一直伸着的手。他怕自己的心会被黄秀芹渐渐的填满。辜负了远方香雾云鬟的思念。

    可他现在不能离开。孩子们的眼神已经出现了神采,乡亲们的心已经开始点燃。他们需要他这个领路人,在这里带着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奔向未来。没有他,乡亲们会迷路。

    顺其自然吧!

    任进学心里想着。出门招呼几个乡亲帮忙把买回来的东西带到了学校。

    等任进学和几个村民放开手上的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一片稚嫩欢乐的呼声就彻响在安静的早晨中。

    或许这样才是最幸福的,不是吗?

    任进学看着挤成一堆的孩子。拿着各种各样的玩具奔向新建的篮球场。黄秀芹在晨光里组织着他们开始玩游戏。巨大的成就感和心酸就冲破了他的眼眶。

    夫少年者,家国之基石,民族之未来。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烈悲歌,御外辱于血肉,铸英魂于丰碑。我辈亦当慷慨,养自强于精气,传星火于浩然。

    任进学望着在阳光下奔跑的孩子,喃喃自语。

    “任老师,你怎么哭了?”

    黄秀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任进学的身后。任进学转身望去,看到一双充满担忧的大眼睛。

    “没事,我高兴的。”

    任进学连忙抹了一下眼睛,抬起了头。

    “让孩子们好好玩吧!今天不上课了。”

    黄秀芹看着任进学离开的背影,跟在了后面。

    任进学停了下来。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我没事,你放心。”

    “你刚才哭了,我看到了。”

    黄秀芹眼睛里的担忧丝毫不减。

    任进学看到她的样子,连忙甩了甩头,把石榴裙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看见孩子们的样子,我高兴的,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

    “那我去玩了啊?”

    “去吧!去吧!”

    任进学走进教室,开始备课。

    黄秀芹转身离开,组织游戏。

    黄秀芹在人群里穿梭,留意着任进学的动静。

    任进学备课,看着在孩子中间穿梭的黄秀芹。

    微风吹过黄秀芹的头发,带起乌黑的波浪。阳光照着任进学的脸庞,显出古铜的认真。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两个人变得越来越默契。每当任进学备课,黄秀芹就会带着学生在球场上玩耍。

    任进学不安又喜欢着这样的默契。黄秀芹忙碌又幸福着这样的感觉。

    转眼就到了暑假,任进学告别了乡亲们的挽留,带着一堆不清不楚的特产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父亲见到他古铜色的皮肤,拍着他的肩膀很是赞赏了一番。旁边的母亲一把打掉任父的手,抓着任进学心疼地嘘寒问暖。任进学微笑着回答他们的问题。提着东西走进宽大的房子里,却莫名的感到了一阵不适应。

    这才离开多久啊!他心里感慨。

    “去见见周雅南,她来这里打听你的消息好几次了。”

    任母的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幸福的笑意。

    “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任进学念着这句话,脑海浮现的却是烟雨中飘荡的石榴裙。

    “妈,先吃饭,我饿了。”

    任进学轻声的回答着。

    吃完饭,任进学在特产里挑了半天,装了差不多三斤的红薯来到了周雅南的家门口。怀着忐忑不安和激动的心情敲响了大门。没一会就看见一个优雅的中年妇人打开了大门。

    “哎哟!进学回来啦!雅南都惦念你几个月了。来,快进屋。”

    任进学跟着进了屋里,却没有看见周雅南在客厅里。

    “阿姨,雅南呢?”

    “她啊?说是在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你等下,我打电话叫她回来。”

    “阿姨不用了,我等她就好了。”

    “这哪里行!你这孩子去了农村这么久,雅南一直念叨着你,时不时就对着天边发呆。这个电话啊,它必须打!”

    周母手上的动作不停。

    “阿姨,这是我从农村带回来的红薯,从那边来也没啥好东西,这个挺营养,您收着。”

    任进学把手里的红薯递了过去,周母一边接过一边笑着回答

    “我们早晚都是一家人,你这孩子啊,就是太客气!”

    说着打开袋子看了看,看见红薯上带着的泥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进学!”

    没过没多久,着急和惊喜的声音从外面传进了房子里。房门打开,一个穿着优雅的姑娘旋风一样的在大厅里飘过,扑进了任进学的怀里。

    “我好想你!”

    姑娘的声音带着颤抖,滚烫的眼泪落在任进学的背后。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任进学摩挲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

    “我说你俩得了啊!我们这两个老人还在旁边呢!”

    周雅南听见母亲的话,红着脸松开了手,眼睛却一直盯着任进学,片刻都不肯离开。

    “任娃儿,你说说你在那边的情况”

    周父适时的解开了家里的尴尬。

    任进学回到沙发上,讲起了这几个月的经历和转变。周雅南坐在他的身边,脸上的神情一会高兴,一会担忧,不变的,是幸福。

    “进学,你就别回去了,在家里吃晚饭啊!”

    周母的声音传进了任进学的耳朵,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摆钟,才发现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小时。

    “好的阿姨。”

    任进学起身帮周母盛饭。

    “这可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阿姨我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你尝尝。”

    周母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任进学的碗里。任进学道了一声谢谢,尝了一口,放进周雅南的碗里,周雅南红着脸夹起来吃了一口。

    两个老人相互对了一眼,不闻不问,继续吃自己的。

    待得吃饱,任进学帮着周母收拾完饭桌,在她不耐烦的催促下,牵起周雅南在安静的街道上溜达着,橘红色的路灯把两个人的身影照时长时短,却始终没有分开。沉默了一段时间,周雅南还是先开了口

    “你在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

    “刚才听你说,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我挺心疼的。”

    “没事啊,农村的人就是这样,藏个小心眼,耍个小手段,贪个小便宜,他就像你身边的某个朋友,值得深交,却在某个时候让你忍不住想对他来一句你他么就是个贱人。”

    周雅南听见他的话忍不住噗呲了一下,然后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你好坏,才几个月就学会说脏话了。”

    周雅南说着,脸庞对向了任进学。

    “进学,我跟我爷爷说了,暑假过了,调你回城里工作。”

    “你说什么?”

    任进学猛然停下了脚步。

    “进学,你听我说,你有远大的前程,我让你离开那里,是对你的关怀和爱护。在那个小地方,你做出成绩了也没有人看得见,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很高的位置等着你。”

    说到这里,周雅南稍微低了低头,不让任进学看见自己通红的脸色。

    “等我嫁给了你,凭我们两家的资源,和你的本事,在这个城市你可以爬的很高。到时候你想要的东西,什么都有,我这是在帮你。”

    周雅南的声音依然温柔,却如同刺骨的寒风钻进了任进学的耳朵里。

    “让我放弃我所付出的事业和理想,让我离开我所钟爱的土地和人们,这就是你所谓的帮我?”

    任进学松开周雅南的手,低沉的声音在冷清的街道里远远的传了出去,显得激动又凄凉。

    “进学!你还不明白么,支教没有未来!你如果坚持,你只会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白白的浪费在那片默默无闻的土地上,没人会记得你的奉献,没人会记住你的坚持,然后你呢?你能得到什么?名声?心安?还是施展抱负的满足感?这些在现实面前都不堪一击!就算你老死在那片土地上,那些人都会把这一切看的理所当然!”

    “如果真的要死,我愿意死在那片土地上。”

    任进学的声音带着决然。周雅南的身躯震了一下,低下了头。良久,她接着抬起头盯着任进学的眼睛

    “任进学,你变了,你从那边回来就变了。从你给我家带红薯,和我爸谈着山村的事我就看出来你变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

    周雅南的声音带着哭腔。

    “任进学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放弃自己的前程,你在糟蹋自己的人生!那片穷山恶水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你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美好的将来!那不是你的亲人!那只是一群愚昧无知的乡巴佬!他们不值得你付出你的一切你知道吗!”

    “乡巴佬!”

    任进学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进学,你从小就聪明。我求你好好想一想,自从我俩确认关系,你家,我家,花费了多少精力在你身上?如今城里面临着变革。我爷爷没多久就要退休了,你只要在圈子里多交流交流,疏通一下关系,这个教育局的局长迟早是你的。到时候你要帮助这些人就是一句话的事。两个村,三个村,几个村都行,不比你窝在一个地方强很多吗?为了帮助更多的人,你就不能放弃你的坚持吗?”

    “不能。”

    周雅南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接连退了几步,在路灯下对着任进学嘶吼。

    “任进学!你说了要爱我一辈子,你说了会陪我走完这一生!难道你的爱就是让我和你在穷山沟里不明不白的老死么!”

    任进学听着周雅南撕心裂肺的叫喊,心里反而慢慢的平静了下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

    “雅南,我在高旁村的这些天,曾无数次想起我们分别前的承诺,它一度成为我孤单无助的日子里唯一的安慰和坚持。我那时候想的,就是尽快完成父亲给我的任务,回来和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任进学的眼神慢慢从幸福变成了哀伤。

    “但是就是那些日子,把我从一个局外人变成参与者,最后变成了他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或许愚昧,或许贪婪,或许自私。但是最后,他们都把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将来交到了我手上。这些孩子伸着手,把我牢牢的拖在了那里,我没法离开。你也许说的对,如果我站的更高,帮助到的就不止他们。可我没法保证去到那里的人会像我一样。他们把村子里最好的房子让给我住,他们为了孩子亲手抬走了自己的信仰,那片土地,那群乡亲,他们把一切都交给了我。从前,我的信仰是你,从现在,我的信仰,只有那片土地。”

    任进学说到这里,抬头望着周雅南。

    “你说我变了。对,我变了。可是是你也变了,变的我都不敢认了。你以为爱情能够解决一切,你以为爱情能够让心上人放弃自己的理想。可是你从来都不明白,在男人的心里,有些东西远比爱情来的更加重要!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但它不是人生的全部!你是我的挚爱。曾经是,到了现在它还是!在村庄那些孤独失眠的日子里,我总是抱着我们的承诺入眠。我幻想着我们重逢的场景,你飞扬着青丝投入我的怀抱,我们彼此互换着对方的名字,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一直觉得我们能厮守终生的。对不起,雅南。”

    任进学放开双手,指了指天边。

    “那里还有很多的孩子等着我,我先走了”

    “任进学!”

    周雅南哭泣着跑向快步离开的任进学,抓住了他的手。

    “七尺之躯,既已许国,无法许卿。”

    任进学停了一下,低着头回了一句。挣脱周雅南的手,脚步越走越快,消失在夜幕里。周雅南在后边追赶着,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跌倒在路边,扶着台阶崩溃的放声大哭。

第九章 既以许国,无法许卿

    任进学没有在自己家里呆多久。

    陪了父母几天就选择了回高旁村,周雅南来找了他好几次,他选择了避而不见。他能听见周雅南的抽泣声,这些年来他听见的不多。他能分辨出周雅南的脚步声,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家门前的街道已经整整六年。她哀怨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过来,他第一次选择紧闭着房门。

    一闭一整天,盯着墙上的照片发呆。直到关于周雅南的一切渐行渐远。才从父母担忧的眼神下打开房门。

    沉默的吃饭、洗碗,沉默的走回卧室。

    “让他好好想想,他已经长大了,让他自己做主。”

    任父打断了老婆无数次想对儿子发起的问话,盯着任进学的房门。里面毫无动静,黑灯瞎火,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

    事情的经过通过这几天周雅南不断的来家里找人,他已经知道的七七八八。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让他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周雅南是地道的城里人,在这一点上,和他们家是肯定有分歧的,他原本想着利用周雅南对儿子的思念、在通过自己的潜移默化,改变这位未来儿媳妇的想法。只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任进学就变化的那么快。快的周雅南和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他欣慰于儿子的变化,任进学从来没有让他担心过。他担心的是周雅南。

    除了在这个城市打拼下一片江山的那些日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头疼了。不,应该说现在更头疼。他也试图去和儿子沟通,但是任进学看向他的目光,带着让我自己来的决然。所以他就制止了自己的老婆,他知道她也看得出来,只是关心则乱。

    “爸,妈。”

    三天来,这是任进学第从房间里走出来第一次开口。

    两个老人,一个顿了一下手中的文件,一个惊喜的跑出了厨房。

    “我得回高旁村去了。”

    任母听见这话,惊脚步都停了来。

    “进学,你才回家几天啊?这就要走,妈盼你回来一次不容易啊你知道吗?这暑假还长着呢,你就不能多呆几天再走吗?何况跟雅南这事,总得解决不是,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她怎么办?”

    任进学抬手制止了母亲的话,看着沙发上的父亲。

    “村子里还有很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原本我这次回家的意思,我想爸妈你们都清楚。只是没想到,还不如不来。”

    任进学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会天花板,接着飘过周雅南家的方向,飘过身边的母亲,最后又回到了任父的身上。

    “爸,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我想请您以私人的名义给高旁村的孩子们捐赠一所学校。多少您自己决定。如果方便,他们的公路您也帮着修缮一下,就当您是为儿子的安全出行着想。”

    “可以,我会找人落实这些事。”

    任父没有一丝犹豫。

    “这是给雅南的一封信,等我走后,您再给她。”

    任进学把一封信递给了父亲。任父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的接了过来,给老婆递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任进学说完,走进房间里搬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拉出了大门,任母抓着锅铲在后面喊了一声。

    “进学!先吃饭再走啊,马上就好了!”

    “不了。妈,您和爸多保重。以后我可能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任进学停下来面向跑下楼梯的母亲,抬头看了看站在窗台旁的父亲。提着行李渐行渐远。没一会就消失在远方的人群中。

    “伯父,进学怎么就走了呢?他怎么不见我就走了呢?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从来不这样的。”

    周雅南又一次来到了任进学的家里,开着的房门让她的心瞬间被惊喜和幸福填满。只是等她跑到门口,看见的只有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房间。属于任进学的气息在空气里变得越来越稀薄。她闭上眼睛,抬起头留恋的深呼吸着,眼泪不自觉的就留到了脖子上。

    路过的任母看着周雅南无助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把几片纸巾塞进她的手里。

    “进学说那边的工作太忙,学校刚刚步入正轨,很多事需要他去亲自主持。”

    周雅南听见这话,一脸的伤心丝毫不减,留着眼泪坐到了任父的身边。

    “伯父,我是不是伤透了进学的心?所以他见我一面都觉得没必要就离开了?可是我真的是为他好啊!”

    任父听见周雅南的话,合上手中把报纸。直起身子看着她。

    “雅南,你没有错。你只是没有摆正自己的心态,用错了和他说话的方式。”

    任父指了指自己的心。

    “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情绪,也是很复杂的东西。它会随着环境、经历、年龄,慢慢的,在某一段时间产生质的变化,这就是成长。进学虽然只离开了几个月,可是他生活的环境和这里相比却天差地别。这种差别,足以让他在这段时间里转变出让你感到陌生的东西,我原本以为这种改变不会来的太快。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进学,低估了活在山村里的那些人。”

    任父说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把一杯泡好的茶移到周雅南的面前。

    “雅南,你在这个城市活了二十几年。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这个城里打转。它再大,无非就是大一点的牢笼。只是你过于幼小,所以怎么飞,你都碰不到这个牢笼的边缘。从你的出身和生活环境去看,那天晚上你的话没有错。只是你忘了,你伯父我,也是你口中的乡巴佬啊!”

    周雅南听到这里,揉着衣角,显得坐立不安。

    “我让进学去农村教书,除了因为我的出身以外。也有锻炼他的意思。农村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可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为了生存,为了将来。他们付出的努力往往是我们的无数倍。他们的坚韧、自强,还有在困境中寻找希望的信念,远远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他们对旧的事物委曲求全,对新的东西盲目排挤,那是源于他们认知匮乏的狭隘和对陌生的恐惧。可当他们认同了你,你就会知道那是一群世界上最可爱的人。雅南,如果你还想和进学在一起。我想,你应该去农村看看。看看那片天,那些水,那群人。我想你会改变你现在的想法。会理解那天晚上进学的态度为何如此坚决。还有,他临走前有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周雅南听着任父的话,没有回答也不再发问。默默的接过他递过来的信。告了别,来到她和任进学经常坐着的江畔木椅上,打开了信封。任进学俊秀的字就展现在她的眼前。

    雅南吾爱:

    待卿见字,已各天地。数日闭门,非关儿女情长。于今诀别,实为丈夫所在。卿之拳拳,进学铭记于心。六载相伴,晨露夕花、清风明月。虽进学远赴,仍忆之如昨。思卿之心,定付明月而相望,隔山河而可填。然生于斯国,托身男儿,当以家国为重。家虽金玉,国尚折腰。风花雪月,当于盛世,励精图治,不寄将来。一如前日所言,七尺之躯,既以许国,无法许卿。

第十章 见你所见

    “爸,我想出去走走。”

    一个人在江畔的木椅上独自坐了三天。一大早,周雅南就对父亲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想好了吗?”

    周父没有去阻止女儿的决定,也没有问女儿去哪里。她平时是很听话,可惜只要关系到任进学,她比谁都坚决。

    “想好了。”

    周雅南走进房间收拾东西。

    “什么时候走?”

    周父靠着房门,静静的看着女儿收拾行李。

    “中午。调动的事,你明天和爷爷说一下,我就不去了。”

    “这么急?不吃晚饭了?你妈还在医院没下班呢!不见见?”

    周父直起身子,有意无意的挡住了房门。

    周雅南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收拾。

    “买好票了,中午的班车,不想改了。”

    “行,那你路上小心。”

    周父让开房门,起身到卫生间帮忙收拾洗漱用品。把新买的牙膏牙刷一股脑儿的牌塞进周雅南的行李箱里。周雅南看着父亲的动作,鼻子一酸,连忙把头撇到一边。拖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就往楼下走,不敢回头。她知道父亲一定正在窗口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可能不一样。也许端着咖啡,也许端着茶杯,也许抓着报纸,只有眼神不会变。

    班车从市里开上国道,周雅南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少。她回头盯着渐渐消失的一切,陌生的不安开始占据她的心,想到远方的任进学,她的心神又安定了下来。把扶手抓得发白的指节慢慢的张开,绷直的身体慢慢放松,轻轻的靠在了椅背上,看着窗外稀落的房子和田野发呆。

    等到车子进入镇上,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周雅南拉着行李茫然的走进了一家小饭馆,一边吃着粉条,一边回忆着任进学对她说过的关于这个城镇的一切。吃完了东西,趁着时间还有空余,拉着行李到处乱走。试图找出她在任进学的述说里相似的地方。她想站在那里看一看,想一想任进学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体会一下他的感受。那样的话,或许见到他的时候她会对自己的措辞有说改变。但是,她失望了。

    任进学自从来高旁村任教,忙的焦头烂额。除了买些教学必备用品,去镇教育局开会。这个偏僻的乡镇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好好逛过。和周雅南说的事,九成都是发生在山村里的事。周雅南一个刚来这里的人,又如何去寻找凭着述说就能辨认出来的东西呢?

    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奈的拉着行李回到了车站里,搭着班车向高旁村出发。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停在任进学说的谷子坪上。然后在自己的呼喊中,任进学带着惊喜和意外的表情出现在门口,放下一切向自己奔来。

    然后班车开到一个岔路口,停车。司机告诉她沿着这条泥巴公路往上走,就是高旁村。接着班车关门,颠着屁股鼓起一阵土黄色的灰尘,慢悠悠的消失在山脚的拐弯处。

    周雅南望着陡峭而又蜿蜒的公路一直延伸着消失在云雾之上,既心酸又委屈。跺了跺脚。拉着行李吃力的在崎岖的公路上缓慢前行。

    远看山飞雾,

    近观亭在花。

    野来风带露,

    水上燕横斜。

    周雅南在城市的公园景点逛了那么多年。她一直觉得天下的至美不过如此。直到她第一次来到这里,被远山、凉亭、一望无垠的田野和掠过溪水的燕子所颠覆。

    进学,这就是你所生活和奋斗的地方吗?

    得天地所钟,

    极人间之美。

    周雅南放下手中的行李,站在公路的一个拐角处。张开双臂拥抱着从山脚吹来的,带着花香的晚风,让她陶醉的闭上眼睛,心神皆醉。

    伯父您说的对,我以前生活的地方真的太小、太小了,小的我以为自己已经走过了全世界。如果我早点出来,或许,不!是一定!一定不会对进学说出那番话!

    伯父,谢谢您!您给了我一个新的方向,这一次我会尝试着改变自己。

    周雅南心理默默的念着,转身拉着行李接着往上走,脚步一如开始那般艰难,在夕阳的照耀下的背影却多了一份坚定。公路依旧看不见尽头,她却有了几分有了将它踩在脚下的信心。

    她着行李挪动了大约半个小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沉闷而又急促的响声。她隐约觉得这似乎就是任进学说过的拖拉机,却又不敢确定,于是停在路边等着。

    没过多久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出现在了周雅南的视线里。她没法形容那个形状,只是能确定这是汽车。滚滚的浓烟从它的头上冒出来。一个邋遢的中年人叼着烟,双手抓在伸出来的扶手上猥琐的抚摸着,身体随着公路不规则的颠簸。

    周雅南不安的抓着行李往后靠了靠。

    老谷子眯着眼隔着烟雾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的周雅南。

    藏着星辰的眼睛带着些许戒备和期待。单薄的身子在晚风的吹拂下如同弱不禁风的桃花。得体的衣服已经带上了这片土地不少的尘土,汗水流过脸庞,带起几根灰色的线条。

    这是城里人,村子只有任老师是城里人啊!

    老谷子直起身子。收起脸上的懒散,让自己看起来尽量的充满正气,开着拖拉机停在了周雅南的身边。

    “姑娘,城里来的啊?进村吗?找哪位?”

    “老伯,我叫周雅南,我来找任进学老师的,”

    周雅南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袖口上的灰尘加重了几分。

    “找任老师啊?那您上车,我带您上去。”

    老谷子听见这话,想起任进学在和村民们聊天的时候说有个和他家关系很好的家庭姓周。连忙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帮周雅南把行李放在车斗里。又把自己座椅上的棉垫拿给了周雅南。

    “姑娘您别嫌弃,这山路不好走,拿这个坐着舒服些,路还比较长。俺怕你遭不住。”

    “谢谢老伯了。”

    周雅南微笑着双手接过。翻了一面放在行李上坐了下来。

    老谷子上了车就不再抽烟,瞪着眼睛注意着路况,尽量捡着平稳的地方开。开的老慢,待得夕阳沉到山下,才把拖拉机开到了谷子坪。

    “周姑娘,您对面就是任老师住的房子了,您找他招呼一声就行,我先走了啊。”

    周雅南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道了声谢谢,走下了车斗。看着任进学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个只有一层的小平房。外边连石灰都没有抹上,砖缝间的水泥如同眼泪一样在墙上纵横交错的凝固着。房子东边用杉木皮搭起一个简陋的棚子,被烟熏的发黑地方证明了这是厨房。

    几件洗的发白的旧衣服在用树杈支起的竹竿上随风飘荡。旁边用几块石头磊起一个两三平米的菜园,几珠葱和蒜头在泥土里显得独孤又无助。

    周雅南扶着行李蹲下身体,眼泪无声的从脸上流过。

    她想向前走,脚不听使唤。她想出声,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直到任进学出门,看见蹲在地上的她。

    “雅南?!”

    准备去做饭的任进学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地上的周雅南。

    周雅南抬起了头,脸上的泪光纵横交错。

    “你怎么来了?”

    任进学奔向不远处的周雅南,扶起了她。周雅南一把抱住任进学。所有的的愧疚、不安、委屈、思念,在这一刻化为泪水在任进学的肩膀上肆意流淌。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有我呢!”

    任进学轻轻的拍着周雅南的后背,低声的安慰着。声音从温柔逐渐变得颤抖,深吸一口气,紧紧的抱着周雅南,似乎想把她揉进心里。

    “进学,对不起!”

    任进学的耳边响起周雅南颤抖的生意。

    “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是我不理解你的抱负,是我太过于自以为是。”

    周雅南离开任进学的肩膀,梨花带雨的脸庞转向任进学。

    “自从听了伯父的话,我每天都在自责里度过。他说得对,我要出来走走。我就是一只养在牢笼里的小鸟,你们的保护,让我太过于柔弱。进学,我知道,如果这辈子要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走出那个牢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经历风吹雨打,然后学会成长。你已经走的太远了,远远的把我甩在了后面。我怕我再不努力跟上,就真的永远失去你了。”

    任进学看着周雅南的脸庞和神情,一时间变得束手无措。只是不断的摩挲着周雅南的脸庞。

    “我很累了,不让我进你的家里坐坐吗?”

    周雅南看着任进学的样子,带着眼泪的脸庞盛开出一抹笑容。

    “啊?对!进屋休息。”

    这会村民们马上就要从山上劳作回来了,周雅南这样子要是被他们看见了,按照他们那嘴巴,指不定人第二天就跑回去了。

    任进学连忙提起周雅南的行李,拉着她走进自己的家里。

    “你先休息,我给你做饭。我跟你说,这几个月我做饭的水平可是大有长进,保证你吃起来很香。”

    任进学拽下屋檐下的一块腊肉走向厨房。顺手在菜地里拧下几枝葱花。

    周雅南坐在木扎看着忙碌的任进学,一边揉着腿,一边看着他的背影。幸福掩饰不住的从嘴角漏了出来。

    “当然嘛!你都一个人生活这么久了,”

    “也不全是,村里有个姑娘,她教过我做饭的,她做的比我好吃多了。”

    “哦?是吗?哪家姑娘啊?”

    周雅南刚刚灿烂的脸庞沉了下来

    “村里黄旺家的大丫头。我跟你说啊,这姑娘笨的要死,自从来跟我读书,课堂上就只知道发呆。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我在家里辅导了她好几次了,也没见长进,倒是她给我做饭不少次,所以跟着学会了不少。”

    “哦,你怎么知道她笨的?”

    周雅南从木扎上站了起来。

    “当然知道啊!每次我说完,她都说老师我不懂,你再说一遍。”

    “任进学!”

    周雅南的声音突然在任进学的耳边响起,吓的他差点剁到自己的手。连忙拿来拿来开手中的刀,转头看向把头伸到自己耳边的周雅南。

    周雅南看见任进学手上的动作。吓了一跳,待看到任进学没有受伤,伸手就拧起他了的耳朵。拧的任进学伸着脖子嗷嗷大叫。

    “周雅南你干嘛啊!你快放手!我在做饭呢!”

    周雅南看着任进学的表情又气又好笑,一甩手跑进了卧室里。

    “任进学你个大笨蛋!”

    卧室传来周雅南气急败坏的声音。

    任进学摸了摸有些生疼的耳朵,一脸的不解。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啊!”

    他摇摇头,接着做饭。

第十一章 明月与佳人

    等到任进学做完晚饭在外头唤了许久。抵挡不住饥饿的周雅南才冷着脸掀开挡在房门上的窗帘,从里面走了出来。坐在桌子旁,没动筷子。看着菜生闷气。

    任进学一看这架势,连忙端碗汤孝敬过去。

    周雅南脸色稍好,这才端起饭碗吃了起来。可能是任进学手艺确实长进不少,又或者实在过于饥饿,越吃越香。

    任进学把桌子上的菜全都推到了她的面前。周雅南眼角的余光掠过他的手,漆黑的大眼睛闪过一丝笑意。

    “你都学会往家里带姑娘了。”

    周雅南哀怨的声音从身边传了过来

    “我哪有啊!”

    任进学顿时叫起了撞天屈。

    “都跟人家学做饭了,做的还挺好吃。”

    周雅南嘴和手都不停。

    “她是我的学生啊!入学太晚,很多功课都没学习到。我总要辅导她跟上学习进度啊!她就一普通学生,相信我!真的就这么一回事!”

    任进学连忙往周雅南的碗里夹了一块腊肉。

    “她的功课以后我来辅导吧!”

    “啊?”

    任进学愣了一下。

    周雅南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刚下去的气蹭的又窜到了脸上。

    “任进学!”

    她鼓着腮帮子冲任进学吼了一声,嘴里的饭差点喷了他一脸。

    “你说了算!你说了算!消消气!啊!消消气!吃饱再说。”

    任进学果断屈服。

    周雅南看见他这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任进学手忙脚乱的擦着身上的米饭,又给她盛了一碗汤过去,一颗心总算是定了下来。

    等到吃完晚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起来。周雅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任进学闲聊着,一边了解学生们的学习进度,和以后两个人的课程分配。

    聊着聊着,周雅南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红,声音也轻微的带着颤抖。

    “怎么了?”

    任进学看着周雅南有些红润的脸。

    “没事,接着说。”

    周雅南的双腿交错着扭了一下。

    任进学不疑有它,低下头继续进行着交接和规划。说了一会,觉得身边有些安静,一抬头就看见了周雅南比刚才红的更加明显的脸。

    “你是不是不舒服?”

    任进学这次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周雅南扭捏了一会儿,抬着红色的脸庞看向任进学。

    “卫生间在哪里?”

    任进学这才想起周雅南这一整天都没上过卫生间。刚才又喝了那么多汤。这是憋急了。

    他忍着笑把周雅南带出了大门。

    “在哪?”

    周雅南的声音中的颤抖越来越明显。

    任进学伸手指了指四五米外。

    周雅南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了一个四处漏风的小木房。在月光下孤独的立着。风吹过,带起一阵低沉的呜咽声,显得凄凉又无助。周雅南惊讶的瞪开眼睛,通红的脸庞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转到了任进学的脸上。

    “没办法,农村就这样,你将就一下。”

    任进学说着说着,不自觉就的弯起了嘴角。

    “任进学你欺负我!”

    周雅南气不打一处来。就想冲过去打任进学。挪了几步就停在那里,大腿都开始微微的抖了起来。

    任进学看这架势,不敢再和周雅南开玩笑。转身跑回屋子里,抱出一堆尼龙袋和绳子,用最快的速度把木房围了一遍。接着跑过来示意周雅南可以过去了。

    “你别过来!”

    周雅南冲任进学吼了一下。夹着腿快速的走了几步,又停在了原地。

    “你给我过来!”

    任进学跑到她身边。

    “你……你就站在这里,转过身,不准看!不准走!我……我害怕。”

    任进学停下,转身,抬头,手插裤兜。周雅南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门走进了小木房里。

    任进学站在原地扭着头东张西望,欣赏着夜色。清亮的蛙叫声和断断续续的轻微水流声一阵阵传进他的耳朵里。

    过了大约三分钟。周雅南才从木房里走了出来,脸色比刚才红了数倍。没看站在原地的任进学,一言不发的快步走进房子里。

    任进学跟了进去。周雅南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眼神闪躲。

    “咳!工作还没分配完呢!我们继续!继续哈!”

    任进学重新坐到了她旁边的椅子上。拿着笔记本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刚才还没讲完的事。

    周雅南一边听着,一边慢慢的抬起了头,没一会就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

    说着说着,任进学又发现周雅南的脸红了起来,眼神游离不定,看起来并没有听进去什么东西。这次他学乖了,率先发问,并站了起来。

    “又想上卫生间?”

    周雅南被他问的脸色如同快滴血一样。

    在刚才上卫生间之前,周雅南一直都处在终于又能和任进学在一起的兴奋以及幸福之中。直到她让任进学站在外边守着她。和越来越晚的天色提醒着她。她才慢慢的回到了现实。

    她没地方住。

    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心思突然就飘出去了很远,飘的自己面红耳赤,媚眼如丝。

    直到任进学站了起来,向她问话。

    “没事!没事!你接着说!接着说!”

    她搓了搓自己发红的脸,收回了心神。

    “我刚才说了什么?”

    任进学反问。

    “你刚才说了那个……嗯……就是那个……那个什么学生成绩什么的。反正就是那个咯!”

    任进学听着周雅南的回答,转身一言不发的走到门口,一脸护花使者的表情,期待的看向周雅南。

    “任进学你混蛋!”

    周雅南看见他这一脸我了解的模样,又羞又气。抓起桌子上的东西胡乱的砸了过去。

    “哎哟!哎哟哎哟!雅南我错了!我错了!你别丢了,这可都是我这几个月来的心血啊!”

    任进学一边躲避着飞行物。一边冲过来阻止周雅南的行为。一近身就抓起了她的双手。周雅南身体一颤,软软的瘫到了椅子上。

    “姑奶奶,行行好,您可别再丢了。”

    周雅南全身软的没法说话。

    任进学看见周雅南停了下来,边说边转身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我……我今晚睡哪?”

    周雅南蚊子一样的声音在任进学的身后响起。

    任进学的心跳猛然漏了几拍,手一抖,差点就把收拾好的笔记本给吃了下去。

    他转头看向瘫在椅子上的周雅南,周雅南也在看着他。紧张、惶恐、期待、好奇和羞涩等各种表情在她脸上变换不定。

    “你睡我床上。”

    周雅南的身体抖了一下,变得更软。

    “我睡外边。”

    任进学把收拾好的东西放回桌子上,接着说。

    周雅南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

    “我帮你收拾一下床铺。”

    任进学把脑子里的念头甩了出去。先把床铺上自己的棉被卷起来,接着从旁边的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新棉被,把硬邦邦的木床先铺了一层。试了试感觉柔软度还不错。这才打开周雅南的行李箱,把她的被子铺在上面。然后拿起一张席子卷起自己的被子往外走。路过周雅南身边的时候,他突然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别急,有的是机会。”

    周雅南跳起来软绵绵的锤了他一下,扑到床上把自己卷在了被子里。

    任进学翘着嘴角摇摇头,走出卧室,把席子铺好,躺了进去。

    月亮在云层里进进出出,时明时暗的光华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里。青蛙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划破宁静的夜空。偶尔短促的狗叫声从远方传来,带起一阵惊呼声。让山村的春夜散发着一股不清不明的暧昧味道。

    “进学,你睡着了吗?”

    明月当空,周雅南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过来。

    “没有。”

    任进学枕着双手,声音听起来毫无睡意。

    “你在想什么?”

    “可能和你想的一样。”

    里面的周雅南沉默了一会儿。

    “进学,我睡不着。”

    “那数绵羊吧。”

    “数了,都快数到3000了。”

    “接着数,可能数到4000就睡着了。”

    周雅南又沉默了一会儿。

    “进学,你……你能进来陪陪我吗?我睡不习惯。”

    “好啊!”

    任进学迅速起身,扒开帘子就钻了进去。

    被子掀开,一具结实的身子把床压的摇了几下,浓烈的雄性气息在香气扑鼻的被窝里迅速蔓延。

    周雅南的身子瞬间僵硬,温度迅速上升。侧过身子,抓着被子,呼吸跟着起伏不定,紧张的听着身后的动静。

    任进学在钻进被子后就和周雅南背对背睡着,把身体绷的一动不敢动。心跳不知道比平时快了多少。

    他有些紧张的动了一下身子,就听见床的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索性转过身体,接着月色把手环在了周雅南的腰上。

    周雅南僵硬的身体抖了一下,瞬间变成了一团棉花。

    “雅南。”

    任进学在她耳边吹气。

    “嗯?”

    周雅南缩脖子。

    “你转过来。”

    任进学继续吹气。

    “我不!”

    周雅南松开抓着被子的手。

    “转过来嘛!”

    任进学咬她的头发。

    “我就不!”

    周雅南的脸转了过去。

    任进学顺势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明月藏进云层,

    青蛙停止鸣叫。

    鸡犬此刻失声,

    佳人眼含秋水。

    任进学把手上的棉花团往怀里一带。

    低头吻了下去。

    怨长天长日不长良夜,

    恨闰年闰月不闰长更。

第十二章 江山如此多娇

    春宵苦短啊!

    任进学感叹着,怜爱的看着枕着他手臂熟睡的周雅南。轻轻的把手从她脖子下抽出来。

    周雅南呢喃了一声。有些留恋的抓住了他着手臂。他停了一下,等到确定没有吵醒周雅南,才把她的手轻轻的放进被子里,又轻轻的抽着手臂。这才转身起床,梦中的周雅南皱着眉头,似乎感觉到了任进学的离开。他连忙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直到周雅南的眉头完全的舒展开来。才起身去早饭。

    直到他做完饭,都没见周雅南出来,他有些不解。这小妮子可是很少懒床的。

    该还不会是昨晚太累了吧?

    他摇摇头,决定进去叫醒她。

    他刚掀开帘子,就看见周雅南尖叫着从他身边扑到床上,迅速的钻进被子里。

    “干嘛?”

    任进学被吓了一跳,有些迷惑的问着。

    周雅南红着脸,裹着被子,身子扭捏大半天,才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行李箱。

    “你能不能我拿个文胸?”

    她脸色发红的问着。

    “啊?哦!你等下。”

    任进学想起来昨晚周雅南可能是因为害怕,睡觉的时候没换睡衣,等两个人进入正题的时候,他弄了半天硬是没解开。情急之下,直接扯开的。

    他提起周雅南的行李箱,来到她的面前打开,慢悠悠的翻来翻去。

    “用哪个好呢?就这个!我觉得这个比较好看,呢!你看这花纹和样式,这手感和质量,既文雅又高贵,是吧?跟你很搭配啊,你觉得呢?”

    “你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你!”

    周雅南抓起枕头锤了他一下。

    任进学看着她的神情咧开嘴笑了几声。站起来,抱着肩膀在旁边看。

    “你一边去。”

    “遵命!”

    任进学来到房门边,换个姿势站。

    “任进学你给我滚出去!”

    周雅南把手上的枕头扔了过去。

    “饭做好了,一会出来吃啊!”

    任进学接过枕头放回床上,嬉皮笑脸的走了出去。

    周雅南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听着他说的话,一脸的幸福加羞涩。

    等到周雅南穿戴完毕,再去洗漱出来,太阳已经爬到了山头。任进学先把饭桌移到一个阴凉的地方,才给周雅南盛饭。

    “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走走。”

    任进学把饭碗递到周雅南的面前。

    周雅南眉头皱了一下,没有拒绝,低头吃饭。

    “这个村庄有很多挺漂亮的地方,像什么桃花林啊,梨花林的,可漂亮了。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没看见。”

    任进学把一块猪肉夹进周雅南的碗里。

    “不过你来的也算时候,这会啊,正是映山红盛开的季节,村后那个山头,变的可好看了。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

    “嗯。”

    周雅南吃着饭,笑盈盈的看着任进学。

    吃完饭洗好碗筷,周雅南就跟着任进学出了门。见她走的不是很利索,任进学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来到村头的一个拐角处,就看见了老谷子和他的宝贝拖拉机。

    老谷子矗立在拖拉机边,初升的阳光把他照的一身正气。

    他目光深邃,眺望着远方,出神的想着事情。

    周雅南看见老谷子,想起他带着自己进村,自己还没感谢过他,就朝着老谷子走了过去。

    任进学连忙拉住她,向着相反的方向。

    开玩笑,老谷子这状态,一看就是在小便。现在是拖拉机挡住了,让周雅南走近了那还得了。

    任进学把周雅南带到半山腰,双手捧着山泉水喂了她几口,休息了一会儿,才牵着她爬到山顶。扶着她做在一块石头上,然后自己随意的躺在她身边的草地旁。

    映山花开,连山带谷。一片鲜红从脚下开始蔓延,直到天的另一边。

    “美不美?”

    任进学枕着双手问她

    “美!”

    周雅南摇晃着脚丫。

    “比城里的好看多了吧!”

    “没法比呢!”

    周雅南笑得身边的映山红都失去了颜色。

    “你看看村子那边。”

    周雅南顺着他的手转过头。

    一片吊脚楼在流动的山雾里若隐若现。

    “你还记得滕王阁序吗?”

    任进学转头看向周雅南

    “你这不废话嘛!”

    周雅南仰着头呼吸着山上的空气。

    “人杰地灵,下一句是什么?”

    “徐孺下陈蕃之榻!”

    周雅南毫不犹豫。

    “你看我像不像徐儒?”

    “美的你!”

    任进学放声大笑,直起半边身子。

    “差不多啦!”

    他回答着,随手摘下一朵映山红插在周雅南的头上。周雅南跟着扯下一把,直接扔到了他的脸上。

    任进学没有避开周雅南的天女散花,他正盯着村子,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雅南,你看看这片土地,它得到了上天的宠爱。没有道理,会让这里的人得不到他的恩宠,你说是吧?我上次回去的时候。”

    任进学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转头看着周雅南。见她神色如常,才接着往下说。

    “我跟我爸说了,他说他会在这里建一个学校。还会帮村里的人修缮公路。到时候,孩子们有了将来,乡亲们有了盼头,这里才会越来越好。这是一群善良的人,他们懂得知恩图报。虽然我们也不用他们帮什么,不过知道这个心意,我们的付出就变的更值得。”

    任进学站起来拍拍手,坐到周雅南那块石头上,帮她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曾经想过免除乡亲们的学费,后来想想,这样容易养出一群刁民。你猜我怎么做的?”

    “奖励制?”

    周雅南帮着任进学整理衣领。

    任进学冲她竖起大拇指。

    “我们跟他们说啊!谁家的孩子读的好,学费可以少交,甚至免除,剩下的我来补上,他们就都上心了。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等我爸的资金到位,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会试着跟上你的。”

    周雅南微笑着。

    “桃花源记懂吧?”

    周雅南朝他翻了个白眼。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任进学自顾自的念了一段。

    “你看这里像不像?”

    不待周雅南回答,他又说了下去。

    “他们生活的地方就如同世外桃源,他们坚守在这片土地上,与世隔绝。正因为如此,他们走不出去,我们只领略到了这里多娇的江山,却没法对他们在此为了生存而付出的艰辛感同身受,我很庆幸我们遇见了这里,也很庆幸我们刚好有能力给他们带路,所以。”

    “所以我们来了。”

    周雅南接上任进学的话。

    “是啊!所以我们来了,几个月时间,给乡亲们松了松心里的土,现在是埋下种子的时候了。”

    任进学站起身体走向朝阳,张开双臂,把整个村庄笼在自己的怀里。

第十三章 初见现代文明

    周雅南来到高旁村的第五天,任父就带着工程队开进了村子里。

    本来他不用亲自过来,不过学校是以他个人名义修建的,他就跟着工程队过来走个过场。主要目的还是来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准儿媳。

    工程队从山脚开上来,顺手就把公路给大概整了一遍。一路修到了村头。

    现代文明第一次撞进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向村民们展示着属于机械造物特有的、冰冷的狂野。围在旁边的村民静静的看着,头一次没有对外来的东西品头论足。

    任腾飞打开翻斗车从座椅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神扫过面前的村民。一会儿就把目光定在一个相对瘦弱的中年人身上。他快步走了过去,身子微微前倾,伸出自己的双手。

    “您好!您就是梁书记吧?我是任进学的父亲任腾飞,”

    “您好!您好!”

    梁腾双手在自己屁股上蹭了几下,弯腰伸了出去。他有些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给村里带来希望的中年人。又有点疑惑任腾飞怎么一眼就把自己给认了出来。

    任腾飞看出了梁腾的迟疑。他握着梁腾的手摇了几下,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周围村民的耳朵里。

    “咱也是苦出身,不兴那些客套。我长你几岁,占你点便宜。你叫我一声任老哥就行!”

    说完松开梁腾的手。指向身后的工程队。

    “梁老弟,这第一批的工程队已经来了,不知道建设学校的地址乡亲们有没有商量好啊?”

    “早商量好了,这事任老师回来就跟村里通气了。大家伙商量了几天,最后决定就村头这块地了。一来方便任老师开展工作。二来这村头通风好,弄个开阔地也方便村民们晒谷子。”

    梁腾松了一口气。大手一挥,事情定下。

    “工程队的老乡们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叫乡亲们在这给你们接风。”

    梁腾转身朝围观的村民吆喝了几声,大家陆续散去,没一会就带着家伙在谷子坪上忙碌了起来。

    任腾飞站蹲在谷子坪的一头,抽着烟打量着四周的山水,时不时的点头摇头。看见梁腾向他走过来,起身伸手递了一根烟过去,支着火机凑到了梁腾的面前。梁腾把嘴里的烟凑到火机上,吧嗒了几下,防着风的手拍了拍任腾飞的手。

    “梁老弟,我看乡亲们这地挺不错啊!不考虑发展点别的?”

    “任老哥,不瞒您说,早些年搞过,没销路。”

    梁腾支了支下巴。

    “山那头的桃树林看到了吧?老黄家的。树干都让村里的娃蹭的滑不溜秋。这果子毛都没掉就没影了。”

    “当初修路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任腾飞抖了抖烟灰。

    “我就觉得吧,这交通,它肯定是发展的关键,任老哥您说是不是?可惜我还是想的天真了啊,东西是弄出去了,不是没人要就是不把你当人。”

    梁腾一脸的不堪回首。

    “梁老弟,学校我先帮你弄起来,回头,我给你想个办法。”

    任腾飞丢下手里的烟蒂,拍了拍梁腾的肩膀。梁腾一脸惊喜的看向任腾飞。开口想说点什么,被任腾飞制止了。

    “不用谢我,我可是个商人,亏本的生意不会做。何况都是乡里乡亲的。再说了,我儿子和儿媳妇还在这教学呢!他们过的好,我这当爹的也觉得安心不是?”

    “爸!”

    正说着,任进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任腾飞循声望去,看见任进学和周雅南往这边快步走来。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两口子生活的地方不成啊?”

    任腾飞打量着任进学。

    “小家伙这会总算有点男人样了”

    他看着任进学变得结实的身体,伸手锤了一下他的胸口。

    “伯父。”

    周雅南低头给任腾飞问好。

    “雅南也变得更漂亮了啊!”

    任腾飞眼睛上下扫了一下周雅南,眼神一亮,给任进学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还带着赞赏的眼神。

    任进学笑嘻嘻的抓起了周雅南的手。周雅南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任由他抓着。

    任腾飞点了点头。和梁腾打了个招呼,在前面带路。

    “家里说。”

    他带头走向往任进学的住处,任进学拉着周雅南跟在后边。

    “你俩去做饭,我饿了。”

    来到房子里,任腾飞找个椅子就舒服的坐到上面,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

    任进学和周雅南对望一眼,一起去厨房忙碌。

    “啧啧啧!”

    任腾飞盯着两人的背影,不住的摇头。

    “爸,吃饭了。”

    任进学把做好的菜摆在桌子上,给任腾飞盛饭。任腾飞接过饭碗夹起菜吃了起来。

    “你做的啊?挺好吃的。”

    “一个人呆久了自然会好一些。”

    任进学回答。

    “不错!不错!”

    任腾飞欣慰有加。

    周雅南看向任进学,一脸笑意。

    “这小子以前在家里也做过饭,也就是能吃的程度,几个月不见长进这么多?”

    “村里的黄秀芹大妹子教的好呗!”

    周雅南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这样啊?村里的姑娘做菜确实有一套,难怪。”

    任腾飞抬头看向儿子,眼睛眨的像一个接触不良的电灯泡。

    “是我一学生,经常来找我辅导功课,有时候还给我做饭吃,不过这几天没看见人,估计忙着什么事吧!”

    任进学看向父亲的眼神一脸不解,茫然的嚼着嘴里的饭。

    任腾飞略有所思的看向了对面的周雅南。

    旁边的周雅南用力的扒了几饭,腮帮子鼓的像青蛙一般。

    “学校的工作进行的怎么样?”

    任腾飞连忙转移话题。其实这个上次回家的时候任进学就跟他说过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装出一副没听过的样子。

    任进学有些疑惑的望向自己的父亲,见他一副专心的样子,只能接着汇报一次。

    “进学。”

    听着听着,任腾飞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专注,开始进入了状态。

    “学校弄好以后,你有什么想法?”

    “爸,我是这么想的,”

    任进学思考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学校只是硬件,关键还是教学的人,现在雅南过来帮我,我们两个会把工作分配好,这个不需要担心,前提工作我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接下来,需要父亲您帮帮我。”

    “哦?怎么帮?”

    任腾飞的筷子悬在腊肉上一动不动。

    “您带了一个工程队过来,这是村民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对他们的冲击一定很大。但是现在没还有开工,凭他们的见识,也就是皇帝拿金锄头种地的地步,我想让您和梁书记商量一下,让村民们过来帮忙,让他们现场感受一下现代化的施工现场。感受一下人力和机械的差距。”

    “可以。”

    任腾飞把桌上最后一块腊肉夹进周雅南的碗里。然后把自己碗里最后一粒饭扒进嘴里。起身走到窗口,看着被村民们灌的东倒西歪的工程队队员。

    “任老哥!”

    梁腾端着一碗白酒四处寻找还能站的对手,正好瞄到了走到窗口的任腾飞,连忙向他挥了挥手。

    “一群废物!看我的!”

    任腾飞撸了一下袖子。打开房门大步向谷子坪走来。

    “任老哥,我代表乡亲们感谢你!”

    梁腾把一碗酒递到任腾飞的面前。

    “我也代表进学谢谢你对他的鼎力支持和照顾。”

    任腾飞接过碗一饮而尽。

    梁腾红着眼睛,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看了一下任腾飞手里的碗。然后也拿着手里的碗一饮而尽,把碗丢在旁边的桌子上,夹着菜缓气。

    “任老哥,我是这边的村支书黄旺,我也代表乡亲们感谢你的支持!”

    黄旺端着碗接上。

    “你有个女儿叫黄秀芹?”

    “对啊!最近正跟着周老师学习。”

    任腾飞上下打量了一下黄旺。

    嗯,不错,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姑娘围着打转的主。

    满意的接过黄旺递过来的酒,还是一饮而尽。

    等到任腾飞放倒几个村干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村民们把谷子坪上的东西收拾好,陆续回家。工程队的人顶着酒意搭好帐篷就迫不及待的躺了进去。任腾飞看着他们安定下来,才摇摇晃晃的走进任进学的家里。

    任进学和周雅南把他扶到床上。两个人就着席子睡在大厅里。

    “别闹!伯父在呢!”

    周雅南背向任进学,喘着气抓住了他四处游走的手。

    “他醉了,睡的死死的。”

    任进学继续摸索。

    “别闹了!睡觉”

    周雅南一巴掌把任进学的手拍飞。

第十四章 枝上花,花下人

    “周大拐,这是啥?”

    第二天早晨,学校的建设一开工,村民们就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围观。

    “你说哪个?”

    周大拐换了个烟斗叼着,卷烟已经抽没了。

    “就是那个脑袋骨碌碌转来转去,带个大勺子的那玩意儿。”

    “这东西啊,它叫挖掘机!”

    周大拐不愧是进过城里打工的人,名字还真说对了,他抬起烟斗指着挖掘机向周围卖弄,

    “这东西可不得了,看到没,一勺子下去,顶咱刨老半天。旁边那,翻斗车!都是带响的,老谷子那宝贝跟这一比,它就一破烂。”

    周大拐一脸得意。

    在村民们交头接耳的这段时间,一块平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形成。现代机械第一次在村子里展示文明的威力。让村民的心里感到震惊和不安。

    那要我们有什么用啊?

    这是他们不安的来源。不安之余,不少人又带着庆幸。

    还好,外面的世界与我们无关,还好,这里还有需要我们的时候。还好,任老师来到了这里。

    他们心里想着,看着忙碌的施工现场,迫切的希望学校能早点建设完成。

    黄秀芹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远远的看着站在任腾飞身边的任进学和周雅南,开学以后特意修过指甲和老茧的双手紧紧的抓着衣角。

    那天,她同往常一样,穿着石榴裙,背着手抓着课本和作业,踢踏着小碎步去找任进学。接着在不远处的拐角,看见了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然后,天黑了。

    她靠在旁边的一颗梨花树下,盯着远山发呆了老半天。然后伸出一只手,接住缓缓飘落下来的花瓣。

    枝上花,花下人。

    人和花都一样美,只是一个正当年华,一个已经悄然老去。

    你说你开在树上多美啊?为什么要掉下来呢?

    她自言自语着,小心翼翼的把花瓣夹在课本里。低着头往回走。

    夕阳照过她精心打理的马尾辫,和一尘不染的石榴群。在她面前拉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好像有个人,和她一路前行,不离不弃。

    回到家,她把课本放回书包里,拿出夹层里的画像,贴到镜子的旁边,对着镜子一边看自己,一边看画像。

    还是把你画的丑了点啊,这样可配不上我哦!

    她不满的皱着眉头,把画像撕下来,拿出铅笔和橡皮擦,修改着画像。努力的想把自己心里想象的样子画出来。

    改着改着,橡皮擦就把纸给擦破了。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越改越难看的画像出神。

    怎么就画不好呢?明明你在我心里很清晰的。

    她有些难过的摇摇头。把面前的画像轻轻的放到一边,接着画另外一张。

    一直画到天黑,然后全部收起来,放进书包里。

    一连几天,黄秀芹都在家里自己学习。或心不在焉,或托着腮帮子发呆。或毫无意识的拿着笔乱画。直到新学校开工的那天。

    她看见任进学和那个很漂亮的姑娘肩并肩站在一起,陪在他父亲的身边,低声的说着什么。

    她松开抓着衣角的手,有些沮丧的看着自己原本以为很得体的穿着。离开人群一个人在公路上溜达,直到估摸着村民们准备做午饭。才从远处踱回来帮忙。注意着周围,尽量不让任进学看到自己。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几天,任进学还是看到了人群中的黄秀芹。他有些犹豫的看了一下身边的周雅南,最后还是向黄秀芹挥手打招呼,示意她过来。

    黄秀芹在烟雾中看到他的动作,放下手中的锅铲,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烟灰。穿过人群来到他的面前,有些紧张的看着面前的任腾飞。

    “爸,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黄秀芹同学,很聪明的一个学生。”

    任进学向父亲介绍。

    “嗯……不错!”

    任腾飞右手摩挲着下巴,不断点头,余光瞟向周雅南,发现她脸色没什么变化。

    “谢谢你教进学这孩子做饭啊!他现在做的都快和他老妈差不多了好吃了。”

    “伯父客气了,进学教我的可比做饭重要多了。”

    黄秀芹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神转向周雅南。

    近距离的观察,才让她知道两者之间的差距。那是多么漂亮的一个人啊!她就站在那里。只是伸手撩了一下耳旁的头发,看着她笑了一下,天上的云彩就失去了颜色,天地间所有春光就倒流进了她的眼睛里。

    “黄秀芹同学吗?你好,我叫周雅南,是这里新来的老师,也是任进学的女朋友。谢谢你在我来之前对进学的照顾。进学跟我说过你,他说你很聪明,也很好学,进步很快。下个学期开学,我会重点照顾你的。”

    周雅南气场全开,优雅的向黄秀芹伸出自己的手。

    “谢谢老师,我会认真学习的。”

    黄秀芹连忙伸出自己的手,和周雅南握在一起。

    好软啊!

    黄秀芹仿佛抓到了一团新弹开的棉花,情不自禁捏了几下。直到周雅南抽出自己的手。

    她看了看自己有些粗糙的手,不着痕迹的把它藏在背后。

    女人啊!

    任腾飞转过头,肩膀有些颤抖的痕迹。他差点就忍不住笑出声了。

    任进学心里本能的冒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但是到底是为什么,他有点不清楚。有些疑惑的摇摇头,把这份不安甩了出去。接着找父亲商量学校建设的问题。

    任腾飞咳了一下。定了定神,这才把身子转过来。和儿子讨论着场地规划。

    周雅南伸着手拉着黄秀芹,把她远远的拉开了人群。

    “你喜欢进学吗?”

    来到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周雅南突然问起黄秀芹。

    “啊?”

    黄秀芹大脑一片空白,等她听清楚周雅南的问题后,低着头,站在原地束手无措。

    周雅南看着黄秀芹的样子笑了一下,拉着她坐在旁边的草地上。

    “我和进学认识已经六年了,那时候我18,他19”

    周雅南没有理会旁边的黄秀芹变得越来越白的脸色,自顾自的说着。

    “那时候,我们就确认了对方是自己将来要陪伴一生的人。直到暑假他回家,我们见面,然后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周雅南看着天上的白云。

    “我说他不理解我的苦心,他说我不理解他的抱负,我们不欢而散。一连几天,他躲在家里不肯见我一面。直接从家里来到了这里,只给我留下一封信。”

    周雅南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伸手折起一根草放在手里,一段一段的辦着。黄秀芹慢慢的抬起头看着她。

    “我毕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很传统的那种。那封信是我决定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我很想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宁愿放弃在城里的工作。放弃原本美好的前程。我想,来到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大约能够体会到一点了。”

    周雅南收回目光,看向黄秀芹。

    “可能这里有他放不下的孩子,或许,还有一个逐渐打开他心扉的姑娘?”

    黄秀芹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接着抬头,勇敢的看向周雅南的目光。

    “你别把任老师想的那么坏,他在村子里忙来忙去的,比你看到的辛苦多了,我可比你看的久。”

    “是吗?”

    周雅南笑着问。

    “当然!”

    黄秀芹不甘示弱。

    “我看了他六年,你呢?”

    周雅南笑脸如花。

    黄秀芹哑口无言。

    “我看的出来他喜欢你,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要怀疑,这是属于一个女人的直觉,”

    周雅南接着折起一根草。

    “可是他这辈子,注定属于我了,所以,”

    周雅南把手上的草放进黄秀芹的手中,起身往回走。

    “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然后,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周雅南的声音越来越远

    “在这之前,我是你跨不过去的一座山。”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801/ 第一时间欣赏我见人间多妩媚最新章节! 作者:明月如君所写的《我见人间多妩媚》为转载作品,我见人间多妩媚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见人间多妩媚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见人间多妩媚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见人间多妩媚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见人间多妩媚介绍: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碎的声音。
——北岛【波兰来客】我见人间多妩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见人间多妩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见人间多妩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